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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文化乱谭 |
第二十章
3.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侯也夫像往常一样,乘车来到了神州大厦。不过,他是坐出租车来的,不知为什么司机小张没有去车接他。
经过台风的洗劫,通体被白色马赛克镶拼着墙面的神州大厦显得格外清丽。上班的人们见了面互相咧咧嘴,淡淡地一笑便代替了打招呼。
“沙总来没有?”侯也夫一进门便问。他想出了解决南国剑盗版问题谋略,急着要向沙金山汇报。
“没有哇。”梁雨满脸阴云地说:“好几天了,也不知道他哪里去了。”
侯也夫:“打他的手机,呼他一下。”
阿兰:“不能打,有窃听!”
侯也夫一怔:“窃听?谁窃听?”
阿兰一看,连忙把他拉进主任办公室里,小声告诉他沙金花被捕、那云飞出逃、沙金山下落不明,公司现在已经陷于群龙无首的瘫焕状态;为了救沙金花,沙总已经破了一大笔财,能有一百多万等等。侯也夫忙问她到底为什么,逮捕总得是触犯刑律的罪状啊。阿兰神秘地对他说,沙总一家从事的是往国外输送劳工的买卖。
侯也夫震惊地:“偷渡?”
阿兰诡秘地一笑。
情况如此突然,性质又如此可怕,不能不使侯也夫感到事态严重。他的第一感觉是不可理喻。这一切怎么可能呢?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沙金花这个人侯也夫接确的不多,但是对她的印象颇好。沙金花偶尔到公司来,怀里总是抱着那个已经两岁的儿子,笑容可掬,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这么有人情味的一个女人怎么会是蛇头并且专门从事偷渡人口的非法买卖呢?印象和现实如此巨大的反差使侯也夫怎么也转不过弯来。不过,眼下他最心悸的是自己的政治生命。假若说凤凰影视公司真的是一个蛇头窝的话,那么他就是浑身上下都长着嘴也没人相信他的解释了。因为他侯也夫不是一个嘴上没毛的生瓜蛋子,而是一个年近七十的老家伙了;因为侯也夫不是酒囊饭袋,而是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出来的老革命、老军人、老干部!难道身在贼穴就没有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你那最起码的革命警惕性哪里去了?!真是白当一回师政委,白当四十来年的老党员了!想到这里,侯也夫不由得心头发紧、头皮发麻,脸色登时变得刷白起来。
可惜江海涛走了。
如果江海涛不走,遇到这么大事,他一定会把门一关,跟他一块儿紧急分析“当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其实,江海涛并不是没有跟自己打招呼,只是自己当时没有意识到而已。那一天,江海涛突然宣布中午他要请全公司的人吃“凤凰大肉包”。这个主意赢得了大伙的欢呼,不用谁指使,阿兰、尹君伊和梁雨就主动跑出去采购了。那一天的大肉包很香很香;吃得大家满嘴流油。当时江海涛说:“你们谁有机会到北京去,我一定带他到东华门的小吃一条街上去过过瘾。”他笑了,以为那指不定是哪个猴年马月的事呢。对了,江海涛当时还对他说:“老侯,你这么大岁数了,要好自珍重,少操心多舒心,最好带着你的小孙子出去旅游。你要是去北京,我保证陪你玩上它三天三夜,把北京所有的名胜古迹全遛一遍。”阿兰便不干了,说:“我们去你就不当导游啦?”江海涛说:“谁去都欢迎!北京是全国人民的首都,何况各位乎?”那天,他还特意装了一兜大肉包,让侯也夫带回去给他的老伴和小孙子尝尝。现在回头想,那顿会餐,其实就是江海涛在向全公司的人告别。自己当时竟然没有觉察出来。江海涛也是,要走为什么不明说呢?想到这儿,他纳闷地问:“既然他们搞偷渡,那还办影视公司干什么呢?”
阿兰:“洗钱呐!”
侯也夫一怔:“洗钱?!”
阿兰:“是啊。洗钱,就是把非法赚来的钱通过合法投资,把它变成干净的钱。”
侯也夫:“那咱们这是干什么喽?”
阿兰苦笑道:“清洁工,帮着洗钱啦。”
侯也夫着实又吓了一跳。
正在这个时候大厅里传来激烈的吵嚷声。还没等阿兰出去看个究竟,梁雨便跑了进来:“候主任,快来呀!电脑公司来搬咱们的电脑来啦!”
电脑是黄志强走马上任的时候从电脑公司赊来的,说是四千八一台,试用两个月。电脑公司来搬电脑是因为“试用期”已经超过了四个月却一直不给钱。黄志强曾经让侯也夫催尹君伊,一定要尽快把钱划给人家,尹君伊总是说没钱。其实真实的情况是沙金山听说黄志强要求付给电脑公司一万六的事之后,便认准这里边有猫腻了。四千八一台,两台应该是九千六,怎么变成一万六了?听了尹君伊的汇报,他便说:“没钱!”没钱,人家只好搬走。于是,一样一样的点数、登记。造表,发现少了一台彩喷打印机。梁雨和尹君伊都说从来也没见过这样东西,双方僵持不下并发生了争吵。
侯也夫连忙摆手:“别吵别吵,有话慢慢说。”
电脑公司的小姐说:“找你们老板来!”
梁雨:“老板不在家!”
那位小姐问:“那谁说了算?”
这话谁也不好回答。
阿兰不知什么时候去了董事长室。这会她从里边出来说:“找老板干什么?你们去找我们的黄总黄志强好了。刚才我打电话给他讲过了。他说彩喷打印机在他那里。”
梁雨:“这公司成他家的了?!”
侯也夫没有吱声。他听出来梁雨话里的牢骚。说实在的,侯也夫对自己介绍来的这个黄志强也早已经老大不满意了,按他原来的想法,是把他扶上马再送一程,这样自己就可以把公司引上正规。不成想黄志强这个家伙不听指挥不说,还这么不长脸,平日里找不到他,偶然来上班的时候身边总会跟着一些浓装艳抹的丫头片子,前呼后拥的好像他的三妻六妾;除此而外,只要他进公司,就总是满身酒气。阿兰说黄志强都快成酒曲子了,把他塞进缸里,那缸水都能沤成酒。尹君伊悄悄告诉他,每个月各个饭店都送来一大叠黄志强签单的票据外加几千块钱的出租车票子。侯也夫只能愣怔地说:“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怎么能成这个样子呢?!”可黄志强就是这么个不争气。不长脸的样子,光能败坏,不能成器。他当上凤凰影视公司的常务副总经理之后,风风火火地铺开了摊子,还真的把公司办成了机关,什么业务也没做,反倒养了一大堆看报纸、喝茶水、聊大天的食客。侯也夫想说,说不了;想管又管不了,只好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幸好那天沙金山借着他酗酒吐了一地的机会把他赶了出去,自己才吐了口恶气。想到这儿,他对电脑公司的人说:“你们去找黄志强吧!”
电脑公司的那位小姐说:“怎么能找他呐?彩喷是随着电脑赠送给你们公司的。”
阿兰:“赠送给公司的让他搬到了自己的家里去了。我们连看都没看到,你们不找他要找谁要?!”
这个时候,门口又进来几个人。带头的是冰怡,跟着的竟是穿着蓝色制服的法官。
梁雨:“你们找谁?”
法官:“请问,这里是凤凰影视公司吗?”
梁雨:“是的。”
法官看了看屋里的人,很庄严地递过来一张盖着大红印章的“通告”,说:“我们是朝阳区人民法院执行庭的,前来执行本院三月八日的判决。
梁雨懵懂地:“什么判决?”
法官:“查封这处房产。”
侯也夫不由得一怔:“为什么?”
法官:“这你们应当明白。”
谁明白呢?对于梁雨来说,这简直是一头雾水。凤凰影视公司什么时候又搅进了金城的官司,以至惊动了朝阳区法院进行判决,而且是早在三月份就判完了?他连听也没有听说过。沙总的四表姐被抓、沙总失踪、电脑公司来搬电脑,加上法院来封门,一连串的突发事变把他搞得晕头转向;对于尹君伊来说,只觉得屋漏偏遭连阴雨。看到跟法院一块儿来的人里边有冰怡,她就猜出这事十有八九跟冰怡有关,但是到底怎么个有关法儿,她就不甚了了了。在他们几个人当中,还只有两个人心里明白,一个是侯也夫,一个是阿兰。
冰怡上法院的事,阿兰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很庆幸,因为自从法院受理了冰怡的民事诉状以后,沙金山就不再追究她在《猴拳》账目上的事。从冰怡那里,她知道案子的每一步进展。当然,她也为冰怡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帮助,包括文字方面的证据。沙金山的大表姐夫方为策借了冰怡五十万,至今不还,法院只能查封他留在国内的房产。虽说,这对冰怡来说损失不大,但是对于沙金山司来说却打击很大。法院封门的消息立刻就会传遍神州大厦并很快扩散到社会上去。人们不会追究封门的原因,人们的口碑中只能是“凤凰影视公司被法院查封了”!这样,凤凰影视公司的名声就会一臭千里,让他沙金山吃不了兜着走!
侯也夫则是从法院把传票送达到公司的那一天就知道了。为了缩小影响,这张传票只有他和沙金山两个人知道。他问明了事情的缘由之后对沙金山说:“不要理它,你不应诉法院就判不了。”沙金山听了他的,果真把传票撕了。令侯也夫吃惊的是,法院不但缺席审理这个案子,竟然还在三个月后让执行庭前来执行了。这一下自己可在沙金山面前彻底栽了。
听到法官回复梁雨的话,阿兰和侯也夫自然是无言以对了。
梁雨依然不懂,反问:“我们凤凰影视哪点犯法了?”
冰恬淡淡地一笑:“对不起。法院并不是查封凤凰影视公司,而是来查封这间房子的房主方为策的财产。”
梁雨不由得一怔。
完了。
十天之后,凤凰影视公司办公的第十八层楼的大门被朝阳区人民法院贴上了封条。可以想见的传言像风暴一样刮遍了金城的大街小巷。这些传言没有一条是上得了台面的,大多带点黄色的和黑社会的佐料。一些好信的人甚至不惜专门打听着或乘出租车到神州大厦去看个究竟,以目堵这家被查封的影视公司的“真相”。一时间竟闹得神州大厦的附近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害得大厦物业管理处只好请公安局的人来维持秩序。
任何消息都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被人们忘记。
当夜幕四处华灯初上的时候,沙金山颀长的身影出现在神州大厦十八层楼凤凰影视公司的门前。好像过去了一个世纪,沙金山显得过于苍老了。如今,他已经是孑然一身的穷光蛋。那个令他讨厌的那云飞不知道逃到了哪里,从此再也没有消息;四表姐沙金花被判了无期徒刑,没收了白桦别墅和其他一切财产,以清算十年来被她搞偷渡活动所攫取的不义之财;百根在把沙金山安顿在东京梦乡之后便再也没有露面,可能是又去了美国。门上,那交叉贴的封条依然存在,就好像它是昨天才刚刚贴上去的。这间一百六十平方米的房子即将被拍卖。一切都物是人非了。东京梦乡的雷老板十分客气,非常友好地请沙金山结算以往的账目。他妈的,尽管他脸上堆着笑,可沙金山依然看出来一副势力眼的嘴脸。他现在成了真正的一无所有的落难之人。那曾经令他非常得意的海鲜批发城已经作为洗钱的非法所得被没收;房地产公司被所有的债权人集体诉讼,因为资不抵债,被迫宣布破产清偿债务……完了!昔日镶金裹银的凤凰集团、显赫一时的沙氏家族,顷刻间便土崩瓦解了。他摸摸自己的衣兜,只剩下二十五块三毛钱了。昔日的辉煌、往时的富庶、昨日的倜傥等等,都已经风光不在。他感到悲哀,一股咸涩的浊流不由得从鼻腔倒流进嗓子眼。他已经没有泪了。这二十五块三毛钱已经足够他从金城回到他在郊区乡下的那三间“里生外熟”包砖的土坯祖居了。二十年前,他就是从那里出发,怀揣着几条“金”项链,也怀揣着一个发家致富的梦踏进金城、跨出国门的。现在,他不得不、也不能不回到他出发的原点,重新整理自己的梦了。命运可真会捉弄人啊!他想不通,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跟自己过不去,为什么他会失败得这样惨。想不通,也就不想了。真正该想的是明天早上一睁眼自己的早餐在哪里!
沙金山拖着沉重的步伐转过身来,却一下怔住了。
梁雨站在他的面前。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这些天他在哪里。他忧郁地望着沙金山,却什么也没有说。
沙金山低下了头,从他身边走过去,消失在走廊的尽头。那里很黑很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