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钱[14]

第五章 城下之盟

2.雾里看花

　　司马龙还在梦中，便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震醒了。
　　电话里传出来沙金山的声音。他告诉司马龙，陈天雷既然没有合资的诚意，那就干脆把他踢开，把他的菩提影视公司买过来，并问他：“你说怎么样？”
　　司马龙一下精神了。
　　“这还怎么样，好哇！早该走这步棋了！”司马龙喊起来。
　　他老婆于淑芬一下醒来，睡眼腥松地：“哎呀，谁来的电话？”
　　司马龙连忙制止她。他能不叫好吗？只要沙金山把陈天雷的公司买过来，他就可以和吴媚娘一起大显身手了。他陈天雷有什么资本，不就是当过电视台的副台长、干过《武林传奇》系列剧吗？自己也不是白丁，《西夏落日》那叫八十集的大戏，而且是国家级制作单位拍摄的，没上映就爆炒全世界，一下子卖出了一个亿的好价钱。自己就是那个戏的制片之一，吴媚娘就是那部戏的女主演之一。我们要搞不了影视公司，谁能搞？只是他不知道沙金山下午还没说起过要走这步棋，怎么到了半夜就想出了这么个杀手铜？看来，这事十有八九准能办成，因为他陈天雷确实已经被逼得无路可走了。逼，是谁逼他呢？完全是他自己造祸的！俗话说了，脚上的泡是自己走的！如果他能把沙金山打发得乐乐呵呵的，至于煮熟了的鸭子还能飞吗？三百万都带到九华山去了，居然都没留下！如果他能老老实实的报上公司的资产负债表，至于出现目前这种被踢开的结局吗？陈天雷呀陈天雷，你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这就该着你倒霉了。不过，是谁给沙金山出了这么个绝妙的主意呢？司马龙一边听着沙金山的电话脑子里一边迅速地筛选着，是侯也夫？不像。这个老同志原则性很强，又是跟随陈天雷多年的“管家”，他绝不会落井下石去挤兑陈天雷；是江海涛？也不像。这个书呆子没饭吃都不知道到街上的小吃摊去打发一顿，老实得三天了还没跟公司里的任何人说上三句话，怎么会给沙金山出这种主意呢？除了这两个人，阿兰、尹君伊就更不可能了。
　　司马龙没有猜出来，这个主意是一个名叫梁雨的大男孩给沙金山提出来的；而且是在名叫“东京梦乡”的桑拿浴室，沙金山给他拨的电话。
　　雾雾蒙蒙的桑拿浴室里，沙金山用凉毛巾捂着鼻子蒸着，身上的汗水如同泉溪，顺着油光的皮肤往下淌。
　　这是他在“东京梦乡”包下来的单间。
　　东京梦乡在金城的名声不下于西方歌舞厅。它之所以有名倒不是因为它办得早，而是它内外装饰的日本风格和全方位的日本服务方式。大门便是一座完全日本化了的牌坊。那牌坊像个中文开门的“开”字，简洁而大方；院里是一片水塘，塘里养着荷花，游动着白鹅；主体建筑是一幢二层白墙黑瓦飞檐的小楼，顺着廊柱挂着一溜长条形的日本式灯笼，那灯笼是红色的，每盏灯笼上面都写着一个勾了自边的黑字，连起来念就是“欢迎您到东京梦乡”。当然叫“梦乡”就得有梦一般的味道，这味道就只有到这儿来消费的人自己去体会了。
　　沙金山从桑拿室里出来，简单冲洗了一下，便躺到了床上。一直守候在他身边的梁雨给他揩干身上的水珠，轻轻地为他捏拿起来。
　　“沙总，你怎么很久不来了？”
　　“噢，出了趟远门儿。怎么，想我了？”
　　梁雨没有吱声。
　　沙金山转过身来，伸手拨拉了一下梁雨那团软绵绵的什物，问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没闲着吧？”
　　梁雨傻笑了一下。
　　沙金山仰面倒下，长吐了口气说：“在这种地方，会毁了你的。我打算把你接出去，到我的公司去上班。怎么样？高不高兴啊？”
　　梁雨还是没有吱声，两只手机械地在沙金山的身上推拿着。他实在难于说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对沙金山这样的大老板，只有侍候好的份儿。侍候好了，他会一甩手就是一百二百的小费，如果满足了他的特殊要求，他还会赏个五百六百。这些钱对于他来说绝不是可有可无的。他需要钱。为了挣到钱，他不得不付出根本不想也根本不愿意付出的牺牲。谁叫他和他的家太穷了呢？
　　沙金山见他没有吱声，便说：“我最近要跟人家合资办一个影视公司，正缺人手。我想让你到那儿上班。”
　　梁雨的手不由得停下了。
　　沙金山看他一眼。
　　梁雨长得实在太帅了。香港的郭富城也比不上，台湾的林志颖更比不了。真可惜，这么漂亮的一个美男子而且只有十七岁，真是个如花似玉的好时光，如果哪个猎头发现了他，稍加包装推出去就会刮起席卷全国的小旋风，他便会成为少女偶像，迷得那帮傻妞们嗷嗷地尖叫！沙金山非常得意，梁雨一进东京梦乡上班，梦乡的雷老板就打电话向他报告，说来了一个亚赛潘安、貌比宋玉，压过吕布的靓哥。他关上手机便马不停蹄地跑来了，一看果然靓得让他眼晕，当场便跟雷老板拍板成交，将梁雨安排到自己的长年包房里当差，工资由雷老板定，小费由他开。别的客人只许看不许用。雷老板乐得拴住这位富得流油的回头客，满口答应。从此，梁雨成了沙金山养在金丝笼里的小鸟，什么时候看到都觉得他可人儿，受用。
　　如果还有泪的话，梁雨的泪早就流干了。
　　他云里雾里地做完了一切，也拿定了主意，不去沙金山的公司。在东京梦乡他至少还可以有时间自由自在的做他的男孩梦，和同伴们打打牌，逛逛街，唱唱歌。虽然沙金山一来他便失去了一切，但至少他不会每天都来。可是他不敢得罪他。他知道，万一得罪了沙金山他就会失掉这个饭碗。他怕。真要是去了他的公司，他知道自己将要失去更多的自由，特别是沙金山身边还有一个百根，如果让这个胸前长毛的百根知道自己代替了他的位置，他会不会杀了自己？
　　沙金山真想得到他。他认为，让梁雨离开东京梦乡是救他。雷老板那个人绝不会让梁雨这块头牌闲着的。在自己没有光顾的时间里，他一定会支派梁雨去侍候那些骚得发痒的富婆。他不信自己给梁雨的小费中他雷老板不强行克扣。这么下去，不是把梁雨坑了吗？必须得救他出火坑！他让梁雨架着自己再次进了蒸气烫人的桑拿房。
　　“你怎么不吱声啊？”
　　梁雨站在他的面前，任他捏拿着自己身上所有的地方，说：“干嘛要与别人合资？你又不是没有钱。要办，就办自己的公司不好吗？”
　　沙金山惊异地：“你小子比我想得还远！”
　　梁雨：“我不懂啦。”
　　沙金山：“谁说你不懂？你好懂啊！”
　　梁雨真的不懂。他只不过顺嘴说了那么一句而已。他绝对没有想到他这一句不关痛痒的话会决定一个公司和一个人的命运，会改变沙金山、司马龙以及其他一些人的历史。小人物有时候起的作用也会力拔千斤。他就是这么个小人物，小到在家里排号也是最小的。初中上完了，尽管他的成绩在全班排第二名，老师说他准能考上县里的重点中学，他还是回家了。不是他不想念，而是家里太穷。爸爸妈妈种着八亩水田，哥哥嫂子一家出去单过，开着卖油盐酱醋的小铺，姐姐高中毕业考上了自费的大专。家里再也拿不出一分钱供他念书了。他不想看到爸爸妈妈当着他的面流泪，便一口气跑出了家门，跑到对面的大山上，站在石砬子上呜呜地大哭起来。不知哭了多久，他累了，也困了，便依着石砬子睡着了。他做了个好香好香的梦，梦见自己进入了一个神奇的世界。那个世界纷纷扬扬往下飘着花花绿绿的纸屑。他接住一看，那纸屑全都是钱。钱，那么多那么多！这儿的人怎么谁也不捡呐？“捡呐，快捡钱呐！”他喊着，一下子喊醒了过来。这才发现现实社会中并没有梦中的景象。钱得靠自己卖苦力去挣，永远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于是，他决定加入民工潮，去挤那不能再挤的汽车，去爬那高不可攀的火车的车窗，兜里只揣着全家仅有的三百块钱。到哪去呢？他首先想到了金城。金城这个地方算是离家最近的大都市了，就算近自己也从来没有到过。从金城火车站一出来，他便掉进了车流人海之中，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被扔进水里一样，徒劳地挣扎着，不知何处是岸。他听村里人说过，学修车挣钱，于是就四处打听别人跟他说过的那个修车培训班的地点。楼，楼，这里到处都是楼，多得像他家乡的树。家乡的树是木质的，绿色的；这里的“树”是水泥的、玻璃的。那么高，高得一看就头昏眼花。这里的人们好像都在抢什么东西似地跑来跑去，熙熙攘攘、嘈嘈杂杂。到处都是一样的街道，一样的楼群。他找了整整一天，到了满街亮起路灯的时候他才找到那个培训班。还好，人家收留了他。当天晚上他睡不着了。饿的。整整一天没有吃一口东西。他舍不得花兜里那三百块钱，连水也没敢喝一口，城里的水也卖钱呢！他只好饿着。睡不着，便蹲在街上看对面那座高耸入云的大楼。那楼被五颜六色的灯光打扮了起来，像绿树，象花束，红的白的兰的绿的黄的灯光变幻着，眨着眼睛，那字好大，从霓虹灯字体上他知道这就是神州大厦。他不知道这里边住的是什么人，大概都是很有钱很有钱的大款大腕们吧？他交上去的钱很快就用光了，而修车的技术则只学了一半，刚会拆车，连装还不知道怎么装上去就又该交学费了。他没钱交学费，只好从培训班里“滚出去”。那一夜，他不知道自己该上哪去过夜，更不知道明天的饭在哪里。但是将近一个月的城里生活使他学会了“忍”。休息的时候，他逛过金城的大店小铺，这里的东西没有一样他能买得起。他只是学着城里人的样，东瞅瞅西看看的点货。他看到花店里卖一幅条屏，上面就写着一个“忍”字，下边一行小字写着“心头上边一把刀，万事俱成忍为高，今朝忍得心头血，他日翻上九云霄”。他很欣赏这几句话，一直到背下来才离开。这天晚上，他没有再看霓虹灯，而是溜到金城火车站的候车室里，在座椅上蜷缩着过了一夜。
　　他开始找饭折。
　　金城之大偏偏容不下他一个小小的梁雨。也许是他择业的观念不对，明明看到了小饭馆的门上贴着“招小工”的字条，却没敢去敲任何一家的门进去问问；也许是他不明白“招小工”是什么意思，他觉得自己不会做饭，怎么能进饭店打工呢？跑了一天，跑了两天，直到第三天仍旧没有找到工作。这三天里他只吃了三包方便面。他的兜里最后的一块五毛钱也没了。他把手插进空空如也的兜里，低着头在街上逛着，渴望能捡到钱，哪怕只捡到几毛钱也能打发一下辘辘饥肠。然而地上只有冰棍纸和烟头，连个钢镚儿也没有。
　　“先生，请问您跳舞吗？”
　　这是一个动听的女孩子的声音。梁雨抬起头来，他以为是招呼别人，便径直走过去。
　　那个女孩子拦住他：“先生，带我进去跳舞好吗？”
　　梁雨这才知道被人称为“先生”的人是自己。他看了看站在对面的姑娘，尴尬地一笑。姑娘留着一头披肩发，很美，只是嘴唇涂得太红，眉毛描得太黑，两只眼睛勾着眼圈。他摇摇头，轻声地说：“我没钱。”
　　姑娘一歪头：“我请你。”
　　梁雨：“我不会跳。”
　　姑娘：“没关系，我教你。”
　　梁雨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了，鬼使神差地被她拉进了舞厅。舞厅里暗得看不清任何人的面孔，那只眨来眨去的彩色灯泡和像雪花似的光点晃得他眼睛发晕。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那个姑娘在舞池里挤来撞去的了，那种在他看来是瞎蹦跶的“舞”起初他还不知道怎么跳，但是只要随着意儿的乱蹦跶就行。姑娘告诉他自己叫燕子，是东京梦乡桑拿浴城的，今儿休息便出来散心了。他问梁雨名字，问他在哪上班。梁雨告诉了他的名字却说自己还没地儿上班。燕子居然不相信地上下打量着他：“真的假的？”
　　“真的。”
　　“那我给你介绍一个工作，干不干？”
　　“哪？”
　　“我们东京梦乡。”
　　“他们要人吗？”
　　“别人兴许不要，像你这么帅的靓哥，他们傻啦不要？我敢保证，只要你去，雷老板立马把你留下，巴不得你今晚上就上岗。”
　　“我啥也不会，去了能干什么？”
　　“老板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呗。客人让你怎么干，你就怎么干呗。现如今，能挣来钱就行呗，你说是不？”
　　就这样，当天晚上燕子把他拉到了东京梦乡。不过她并没马上让他去见雷老板，而是跟别的客人一样，先洗澡再桑拿，然后领他进了按摩房。梁雨有生以来从来也见过这种场面。他长这么大都是在家门口的水塘子里边扑腾，从来没进过任何一家称为浴室的澡堂子，更不要说这么高级的桑拿浴了。这儿的水清亮得能看见池底的磁砖，这里的气吸一口都弥散着讲不清道不明的香味。躺在按摩床上，燕子为他按摩。他起初不干，但拗不过这个拉他进来的姑娘，自己还要靠她介绍工作呢！于是便任由她在自己的身上轻轻的推拿着、捏搓着。当她的手滑向他的私处时，他亢奋起来。他越亢奋，燕子就离他越近。终于，他干了只有大人们才干的事，失去了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子的童贞。他长这么大，头一回有了这种难以名状的经历，很舒服，很惬意，像是到天堂去游逛了一趟一样的痛快。他羞涩极了。燕子却无所谓地躺在他的身边，爱不释手的抚摸着他的脸、他的唇、他的胸，告诉他，为了这一切她必须付给他五百块钱的小费。五百块！梁雨几乎被这个数字震得发懵。这是他闯荡金城也没带出来的数字啊，居然就这么快乐地挣到了？这儿的环境绝不是他在修车培训班所能比的，也绝不是在家乡的水田拔草插秧所能比的。果然，如同燕子说的雷老板一见到梁雨便被他的靓劲和帅劲所震撼，当即拍板留他上岗，并且答应月工资五百，享有免费住宿和伙食的权利。梁雨几乎要乐疯了。他觉得自己简直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到东京梦乡上班的第一天，他就成了专门为沙金山服务的包厢陪浴员。为一个比自己大十二岁的男人陪浴，着实让梁雨恶心了好长时间，但是每次沙金山付出的小费使他渐渐适应下来并且成为一种机械动作。他只是把他看成摇钱树，为了能从他身上摇下钱来，他什么都忍下了。沙金山也真的很喜欢他，每次都要带他去霄夜，到西方歌舞厅去听吴媚娘唱歌，到亚细亚商城去给他买一身又一身上千块的服装。跟着沙金山他明白了许多，看到了许多。他由一个浑身泥土味的乡巴佬变成了比城里的小伙子还要油头粉面的靓哥。沙金山从不跟他吐露心声到开始跟他倾诉，他偶尔插上一两句，多半扮演着听者的角色。他除非不说，一说往往能叼住要害，这让沙金山十分信任他。
　　沙金山高兴地坐起来：“对！合资不如独资。干脆把陈天雷的影视公司买过来。”
　　于是，他拨通了司马龙的电话。
　　司马龙对沙金山的这个决定惊呆了。
　　沙金山的声音传过来：“如果行的话，你起草个合同。”
　　司马龙：“明天就用吗？”
　　沙金山：“对。”
　　司马龙：“不过，我有个建议。为了防止陈天雷捣乱，也为了防止九华山那边的剧组发生哗变，得先稳住池田杏。”
　　“怎么样才能稳住她呢？”
　　“您亲自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猛男痴女》缺多少资金由你来出，明确地对她说这个戏跟陈天雷没关系了。她不是傻子，知道哪头炕热。另外，就是跟江海涛打个招呼，请他留下来协助咱们办公司，他毕竟是京城名腕，他的名字就是一块招牌。”
　　“别人呢？”
　　“还有谁？”
　　“侯也夫怎么办？”
　　“不要！”
　　放下电话，司马龙睡不着了。他似乎听到了历史的车轮在这一刻转弯时所碾轧出来的嘎嘎巨响。他亢奋地坐起来，心想：古往今来所有的巨手推动历史前进的时候，大概像他一样难以安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