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8月8日
    飞机延误了整整四个小时，当林若男乘坐的波音757飞机升入渺无边际的云海之上，已是傍晚6：00时分。扬声器里传来播音员略带歉意的声音：“各位乘客，欢迎您乘坐北京至A市的飞机。对于在旅途中给您带来的不便，我们深表遗憾......”
    林若男心想，这个结局倒也不坏，至少，他们没让我在首都机场呆上24个小时。那样的事情据说不少，谢天谢地我没遇上！否则，焦急地等候在王都大酒店，准备欢庆她30岁生日的朋友们，可就要抱怨纷纷了！
    “请问小姐，您要点儿什么？”
    空姐彬彬有礼地推着小车过来问道，把她从无涯空灵的思绪中惊醒。对于像她那样富有魅力、气质超群，又穿着一身欧洲名牌时装的女人，既便是这些在空中最骄傲的年轻姑娘，也是不敢怠慢的！
    “谢谢，都不要了。”
    林若男有礼貌地说，继续把目光投向窗外。她看见自己乘坐的飞机，正像一只巨大的银色羽毛，在茫茫云海上飘浮......
    林若男喜欢乘坐飞机。只要有可能，在旅途中她不会选择其它的交通工具。除了方便、快捷之外，她还喜欢坐在小小的椭圆形的窗口旁，像这样观察云海蓝天。那时，她的思绪总是轻盈透彻，就像鱼儿畅游在清凉浩淼的水里，鸟儿翱翔在苍茫寥寂的天空......
    杨澄北曾劝过她少坐飞机，理由是最近频频出现的国内外航空事故。但她却笑着摇摇头，说她怎么会有那样的坏运气？是的！她一向自信，一向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在过去的岁月里，命运之神曾经无数次地眷顾过她，一次次给她带来金钱、财富和其它美好的东西。她在欢乐的时光和幸福的旋涡里打转，她的事业也是风车斗转，物换星移......
    可现在，命运似乎逆转了方向，她将在自己的一个盛大的生日宴会上迟到了！
    周围这一片隔绝尘世的空间，似乎就涌动着一股神秘的、超自然的力量。本该是最后辉煌的时刻，天幕却仍是蓝得那么透明醉心光线也仍旧亮得刺目耀眼。白色的云涛绵延不断，像一片凝结的大海。在那深邃高远的天际，一抹瑰丽的桔红云霞，正给环宇周天涂上夕阳的色彩......
    林若男眼前浮现出王都大酒店的餐厅，她相信，现在那里也如云霞般瑰丽多彩，令所有的客人都心醉目眩。从天花板垂下的水晶吊灯，各种美酒佳肴都将摆成精心拼置的图案。厨房里，一个精美的生日蛋糕将烘制成她最喜欢的玫瑰花型。而舞厅里，一个著名的乐队也都调弦停当，随时准备为来宾们奏出迷人的乐曲......
    总之，一切的一切都安排就绪了！她热心邀请的朋友们将会准时赴约，林若男一向出手不凡，那场面必定热烈而壮观。只可惜，宴会的主人却还在路上！
    林若男偶尔一抬头，发现邻近的座位上有个男人，正直直地盯着她，毫不掩饰对她的注意。她并不陌生男人的注视，但她不记得，有哪个男人看着她时，会像这个男人这样怡然自得.他看着她，就像是看着一道别致的风景线，脸上有一种幽默、好玩的表情，似乎不在乎会引起她的注意。
    可他究竟是谁呢？林若男在脑海中搜寻了好一阵，也不记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男人。不，她根本不认识他！事实上，任何女人见过这样的男人，都会很难轻易忘怀。他虽然坐着，却身躯挺直，有种特殊的气质。林若男感觉到，那不仅是好看的外貌而已。他长得确实英俊，皮肤白皙，五官清楚、分明，黑发浓密而潇洒地由头顶分开，落在右边额头上，嘴型突出，下唇尤为坚定、饱满，成为他整张脸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那个男人发现她也在盯着他，不禁温和地笑了。林若男却脸颊发烫，连忙移开眼睛，掩饰着脸上那一抹羞涩的红晕。奇怪，她想，我还很少在哪个男人面前脸红过呢！
    当飞机终于降落在A市机场时，天已完全黑尽，出口处仍旧灯火通明，行李取件处也是一片闹哄哄，人人都急于拿了东西好赶路。林若男心里着急，但她知道急也没用，行李车还在几百米开外。何况，杨澄北必定已等候在机场门外，不到半个小时，她就会踏入另一个灯红酒绿的世界。她忙里偷闲进了卫生间，临出来时，还在一面污秽的玻璃里打量过自己的倩影，更加止不住的神采飞扬。
    恐怕谁也不能否认，林若男是个出众的女人。她肤色莹泽，幽眸含慧，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散落在头顶，流露出一种冷漠优雅的气质。她身量也够高的，至少有一米七○，像个男孩子般纤细，优美的体态毋庸置疑，一身黑丝麻宽摆长裙，更加衬托出那楚楚动人的苗条身形。此刻她轻轻蹙起一双漂亮的眉毛，微合的嘴唇显示出独特的个性，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女性迷人的魅力，就像挂在她脖子上的那串宝石项链一样，在机场大厅里进射出绚丽夺目的光辉。
    就在她上卫生间的当儿，人已走得差不多了，行李传送带上还遗留着几件皮箱，孤零零地转着圈儿。林若男不慌不忙地走向前，走到离传送带几米的地方不由得停下脚步，那个男人正把她的一件大皮箱提下来。
    “那是我的箱子。”她轻声提醒，随时准备张开手，把捍在手心的票据给他看。
    “我知道。”他又像刚才那样笑笑，“我是在帮你提下来。”
    林若男的眉头轻轻皱着，庄重地凝望他，好像在努力辨认他。“在飞机上，你为什么瞪着我看？”
    “我倒觉得，是你在瞪着我看。”那男人平静地迎视她的目光，“要不，你怎么知道我在瞪着你？”
    “对不起，我想我们不认识。”林若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说得若无其事。
    “我也这么想。”那男人耸耸肩，把最后一件皮箱提下传送带，语气坦然自如，好像他们从小就认识一般。
    “是么？”她又轻蹙一下眉头，接着舒展开来，以一种坚定的口说：“下次你再这么盯着我看，我就报警！”
    男人愣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林若男撇了一下嘴，还想再说什么，可意识里却像一片平静的沙漠，荒芜着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词儿来。同时又不想给他再留一点儿思考的时间，她立刻提起箱子，转身离开了。
    就这样离开那个笑着的男人，似乎也给她保留了一种快感。她知道周围的人们，会以一种什么样的眼光去评价他。尽管他是个魅力十足的男人，但人们还是会笑话他。这种情景总是会让人产生误解的。不过,当林若男向出口处走去时，脉博却跳动得有些异样，似乎有一面鼓在心里敲打着，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好像已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朝外走去，一半却还留在原地不动。
    那男人一定纹丝不动地留在原地，盯着她看。她的脊背能感觉出这种超乎寻常的注视，并且时时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震动。一个男人，一个陌生的却能给她带来震动的男人。这种感觉萦绕心中。虽然她正要去赴一个重要的宴会，并且有数上百人正在一个豪华的餐厅里等着她，那感觉却是挥之不去。
    出口处熙熙攘攘，迎来送往的到处都是人，夜晚清凉寒冷的空气中，飘浮着高高低低南腔北调的声音。时时涌来的人影遮住了视线，林若男努力睁大眼睛，却没发现杨澄北的身影。是什么阻止了他前来接她？这个一向守时，甚至严谨到每一分一秒的人！就因为他的这份尽职尽责，林若男才跟他分享了一个又一个不寻常的时刻。而今天，他竟然误了她的头等大事！
    她心急火燎地招了一辆出租，直接向王朝大酒店奔去。城市明快的轮廓扑入肯帘，胸中却涌动着焦虑与失望，杨澄北、生日宴会，那个陌生男人的身影......
    在灯火辉煌的王都大酒店门前，出租司机一个急刹车，把她甩下车来。她急急忙忙付了车钱，眼睛的余光一扫，却没见任何人在这里等候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她想，餐厅里那么多朋友，竟然没有一个想到她！
    这家酒店位于A市最热闹的街区，到了夜晚更是灯火辉煌。附近的橱窗陈设华丽，像一颗颗五颜六色的宝石闪闪发光。林若男抬头仰视着酒店巍峨的样子，油然而生一丝恐惧之心。她冲动地提起箱子，一把推开玻璃转门，紧张地穿过富丽堂皇的大厅。隐隐约约感觉到，旁边几个穿制服的小姑娘在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大堂经理看见她，急忙走上前来。“林小姐，请等一下......”
    不祥的预兆扑面而来，林若男脚下不敢停留，只顾往前走。“对不起，有什么事儿，请待会儿再说！”
    她钻进电梯，在宽畅明亮的四壁里深深透了口气。无论发生了任何事情，她的生日宴会都必须照常进行！难道那个大堂经理不知道？无论发生了任何事情，她都必须满面春风、神采飞扬地面对大家，面对那些她生命中重要的人。
    电梯门闪亮地朝两边推开，林若男咬了咬嘴唇，尽量潇洒自如地走出来。她敏捷地推开餐厅的大门，露出最可爱的笑容，准备接受人们的寒暄与质问......
    突然之间，她目瞪口呆，似乎魂不附体，好像置身事外地来看这一切。
    大厅里空空荡荡，被一片灯光照得惨白。没有佳肴美酒，也没有高朋满座，更没有乐队和舞曲，整个餐厅空空如也，只有铺着雪白台布的餐桌，和一片孤零零的椅子。那些应该有的欢声笑语，似乎仍滞留在她的想象中......
    林若男浑声战栗，似乎刹那间，她的整个大脑都空空如也了！所有的声音都沉寂下来了！所有的空间也都消逝得无影无踪了！只剩下她所站立的那一部分----只有她独自闪闪发光，光彩照人......
    几分钟后，杨澄北在空荡荡的餐厅里找到林若男，她仍然坐在门边的椅子上，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杨澄北犹豫片刻，朝她走去。他本该提前告诉她，但一直无法联络到她。现在她可能已经知道了！他倏忽感到一种怜悯冲上心来，随之而来的心疼的感觉，也刺穿了他的心脏----他疼爱眼前这个女人。
    林若男突然抬起头来，她望向他的一那一瞬间，杨澄北清清楚楚地看见，所有的期望与失落都已在这双眼睛里消失了，她变得异常平静。
    “澄北，这是怎么回事？”她看着他，“人都到哪儿去了？”
    他也打量着她，同时抱歉地笑笑：“对不起，我没能到机场去接你......”
    她打断他，做了个心烦的手势，“我是指这儿的事，生日宴会这事！我们在电话里说好了的......”
    杨澄北叹了口气，温柔地说：“是啊，可我没能做到。直到最后一刻，我还希望能把你的朋友们请来......”
    林若男迅速站起来，不解地望着他：“澄北，你能不能痛快一点儿？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本来关着的门突然打开了，一群人稀里哗啦地走进来，伴随着谈话刚开始便戛然而止时所带来的嗡嗡声......
    林若男呆呆地站立不动，一下子透不过气来。这一刻她不再冷漠高傲，也不再气恼困惑，似乎被完全解除了武装，刹那间，她还原成了一个脆弱无助的小姑娘。
    这群人中间最高的一个男人吸引了她的视线。他已换上一身深色的制服，戴上一顶使他看起来格外威严雄壮的大檐帽。在明亮的光线下，他的脸部轮廓严厉刚峻，脸色雪白异常，似乎也很吃惊在这个地方遇上了她。他与她在许多严肃的地方看见的那些穿制服的男人一模一样，然而，他又与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都不一样。
    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机遇造成的。有时人们认识不到这一点，有时却是吃骇无比地来承认它。
    “哦，他们的老板回来了！”那群人里面有一个声音嚷嚷着，“哦，他们的老板来了！”那群人里面有一个声音嚷嚷着，“正好，我们谷局长也刚下飞机......”
    “谷局长？”杨澄北似乎看清了她的失态，连忙迎上前去。“请问，是哪个部门的谷局长？”
    灯光下，只见那个被提及的男人犹豫了一下就站住脚，只有林若男才能看得出，他似乎刚换上的那身装束还没适应过来，或者说，他穿着那身人人畏惧的制服，也感到有些不自在。
    “反贪局的谷局长。”有人绷着脸这么说。
    杨澄北吃惊地张开嘴不出声音，林若男却坐回椅子上，放松地笑起来。
    “妙！真是太妙了！”她的笑声里含着一丝讽刺的意味，请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使我们有这个荣幸，跟反贪局打上了交道？”
    那个姓谷的男人挺直身子，看了她一眼，那是一道毫无戏谑的质询的目光，接着他坚定地朝她走过去。林若男在女人中算是高的，可比起他来还是低了一点儿。她仰起头凝视他，这片刻的沉默似乎持续了很长时间......
    餐厅里的所有人都不解地望着他们，现在不得不说点儿什么了。于是，他说：“我想，我们刚才已经认识了！”
    她绷紧了脸儿，机械地冲他点了一下头。“嗯!”
    他微笑，突然间收起了笑容，有几星智慧的火花在眸子里跳动：“可是，看来我们都搞错了！”
    “也许恰恰相反，是都对了！”
    话一出，俩人才觉得不对劲儿。至少对于那些总瞧着他们的人来说，这段充满禅机的对话显得唐突冒失。
    那群人中间，有一个最先反应过来：“怎么，你们认识？”
    “这并不重要。”杨澄北以他一向的稳健和谨慎，立刻抢过话题，“关键是，我们这件事儿，怎么会由反贪局来处理？”
    姓谷的男人，显然是这伙人里的头儿，他坚定地注视着杨澄北，以一种权威的口吻说：“今天凌晨，工商局接到群众举报，在某仓库里查到了整整两车皮刚运来的进口化妆品，品牌名称是‘圣罗曼’。有关部门今天上午取得了化验结果，这批化妆品其中的面霜膏体颜色粉头重、稀，外包装粗糙，商标是假冒的。现在，工商部门已将这批货暂扣......”
    林若男转头瞪着杨澄北：“这批货......”
    “这批货不是我们的！货号虽然是我们的，但货物显然已经被人掉了包！”杨澄北还是那么冷静、沉着，语调里的质问却未消失:“问题是，这事儿只能由工商和技监来处理，而不该是你们反贪局！”
    林若男惊讶地看着他，又看看那个姓谷的男人。还好，只是惊讶。杨澄北想着，松了一口气，尽管她还不知道那批货的事儿。但他知道，每每紧急或危难时刻，林若男总是表现出超常的理智和平静。
    姓谷的男人这会儿可能认识到，他该做个自我介绍了。
    “我叫谷放，反贪局副局长。我们为什么插手这件事？现在还不便告知你们。不过，你们应该明白，一定是有原因的。事实上，你们都很清楚，现在的市场正处于一个无序的混乱阶段，许多进口商品属于非正当渠道进口，有的干脆走私，甚至假冒、伪劣、过期......而这些几经倒手的商品背后，往往隐藏着极大的以权谋私，有贪污嫌疑身居要职的......”
    说到这里，他戛然而止，眼光却牢牢地盯着林若男：“好，我只能说这么多了！林小姐，既然你已经回来了，请你改天去我们局里一趟，有些事情需要向你了解......这是地址。”
    他把一张名片递到她手里，不着痕迹地问：“你今晚好像正要搞一个庆典活动？对于给你造成的不便，我深表遗憾。”
    林若男浑身一震，他是在巧妙地提醒飞机上的一幕？他清楚的目光使她无法忽略这一点，而他身后的那群人，却正幸灾乐注视着她流露出的焦虑。他们以为，他是在威胁她，只有杨澄北知道，她是在操心其他人和其他事。
    难道真的是靳远熙出事了？她疑惑地思索着。谷放仍在研究着她的表情，似乎他们能这么碰上，真是有太巧合了?他也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或许，他是故意让她这么吃惊，这么心焦的！难道，他也明白她与靳远熙之间的非同一般的关系？难道突然之间，这一切都不再是个机密？
    这个场面本来是令人尴尬的，幸亏，谷局长以及他的人很快就离开了现场，而杨澄北小心翼翼地思量了片刻，也静悄悄地退出门处。他无须对那批货的事再做解释，他知道林若男需要有时间来静一静；同样的，她也需要有点儿时间来忘掉那不愉快的一切......
    林若男走到落地窗前，把前额紧紧贴到冰凉的玻璃上，看着楼下的繁华世界，那世界仍是美妙绝伦，似乎不带一点儿瑕疵，但在世界的一切事物中，可有任何东西是不带瑕疵的吗？林若男郁闷地想着这一点，尤其是一个女人的感情世界，仿佛总要受到许多东西的影响，即便是成功的欣欣向荣的事业，也不能使爱情日趋完美。而在持续不断的工作压力中，困惑和痛苦仍是来得那么即迅速又明确，总是使她在片刻的满足和释然之后，又陷入新的一轮......
    这家大酒店里还有别的人在请客，音乐飘飘浮浮地传来，好像跑了调一般。那正是整个冬天里随处可听到的，伤感动人的爱情歌曲，它渐渐涌入她的脑海，遮住了她的视线，掩盖了她的思维......
    音乐进入一个小小的激昂的高潮，接着又渐渐弱了下来。林若男的烦闷和痛苦也渐渐平静下来。
    她静静地回忆，追寻着留在脑海每一个角落里的，早已不再完整的思绪。
    在从前以及未来的许许多多岁月里，不管她如何努力地充实每一天的每一时每一刻，那记忆仍旧在最不情愿的时候占据她。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年的仲夏之夜，一个年轻女人站在一条街的十字路口上，如何选择了自己的人生之路。
    是的，在那永不再来的昔日欢乐里，有那么一个女人的倩影......她对那个日子至今记忆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