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摘芳试新泉(画虚拟) |
他又在谴责她了。她一直生活在他的谴责里。他们也有过幸福的日子,只是幸福如昙花一现。连回忆也在越来越多的谴责中模糊了。他们就像同一屋檐下的两道门,守着自己的阵地,再也走不进对方,感觉不到依偎的温暖。
他们住在一座即将拆迁的大院里。先前的邻居搬的搬,迁的迁,现在只剩下他们一家了。他们在等待最后一批廉租房的落实。
都道贫贱夫妻百事哀,愁这愁那,仿佛没有什么是不愁的。孩子上中学了,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了。房子是个大问题,孩子的教育更是个大问题。这不,去年一分之差,花了整整四万的择校费。现在放暑假了,又忙着补这补那。他们希望孩子有个美好的将来,有份人人羡慕的好工作。
前几天,一位刚毕业的大学生临时落脚大院。她寻思着,让孩子去补补数学,顺便开导开导孩子。年龄差距小,说话容易听进去。大学生进进出出院子,说在忙找人,忙工作试用的事。工作不好找。轮到他们的孩子更不好找了吧!她担忧。她还没开口,他开口了。
“你什么时候关心过孩子?也不和老师拉好关系。”
以前面对他的谴责,她是沉默的。现在她不想沉默了。
“怎么没有哇,你要我怎么巴结?用什么巴结?”
“叫老师帮忙补补课,数学那么差,以后怎么考大学?再给点钱就是了。”
“补也要老师愿意呀,又不是教你一个孩子。”
“你这人就是差劲,连人都不会做。里里外外都要我教,都要我操心。”
她想起他的无数谴责。这不对,那不对。这不好,那不好。从孩子出生,说她不会照顾孩子起,到现在的,孩子一点不如意就是她的问题。特别是单位效益不好以后,花每一分钱都是指指点点的。她几乎断了所有朋友的联系。她害怕他们知道她的近况。他们也曾经是人们羡慕的一对儿。就在前天,乡下的弟弟来电话,想借点钱。她一口回绝了弟弟。她手头上的那点钱哪敢动,有一点意外都不行。他听了弟弟的电话,还是一晚上阴着脸不高兴。她心里很难受。没有帮到家里人,他又是那样的态度。
她心一横,冷冷地说:“是我不好,没能耐,你去找有能耐的呀!”
“能耐没长,嗓门倒长了不少。”
“是你逼的。”
“我逼你什么啦?”
“我在你眼里有一点好吗?天亮数到黑。有你这么啰嗦的男人吗?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要过了,你也责怪够了,我们离婚吧!”
他瞪着她,一时语塞。他的手开始颤抖。他阴着脸转身去卧室拿药。他的身体一直不好,从来没离开过药。她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她懒得吃药了。她觉得这样的日子还不如不过,早点结束算了。干脆直接死了算了。也不用浪费药钱了。
他抓了一把药,颤抖着找不到水杯。她倒好了水,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吞了一口药,又吞了一口药。她呢,递完水杯哭着跑走了。
她越跑越远了。她知道他不会找她的。她跑过了好几条大街。平时热闹的大街很寂静,行人也少。她这才想起,因为大面积的改造,这里的店面已所剩无几了。她不再跑,茫然地走。她的脑袋空了,她的思想空了。她绝望了。
他们常来的那家药店还开着门。她看着那个大大的“药”字,突然一激灵。她想到了他的药,他手里握着的那一大把药。还有她递上去的水杯。一种不详的预感猛地涌上来。她往回跑。腿忽然没有了一点力气,发软。她边走边寻找出租车,没有一辆车的影子。她不甘心,开始跑。膝盖一软,摔倒了。她爬起来继续跑。刚才一口气跑远了,现在好漫长。她想哭,她迈不动脚了。
一辆人力车闪过。她紧跑几步,喊停了。她喘着心跳:
“到,到,到湖滨街。”
车子拉着她到了路口。她看到路口一片狼籍,路面在翻新,不通车了。
“师傅,还有近路吗?”
“这是最近的了,要不你从这下去,没多远了。要不我们从东面绕过去?”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我走不动了,你快点!”
“急也没用,这不是我们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这片整得厉害。”
“我不怪你,你快点!”
她花半小时走的路,车子也花了半小时。到了巷口,她下车,师傅不让她走。她跑得紧,身上没带钱。无论她怎么说,师傅就是不松她的胳膊。她头晕,耳鸣,仿佛听见一阵嘤嘤的哭泣声。她急了。猛地一推,挣开身子往家跑。师傅在后面追。
她几乎是跌进家门的。她看见她的孩子缩着身子蹲在角落里,发抖。孩子吓坏了。她扑向他。他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搂住他的头,紧紧地搂在怀里。一地的药瓶,一地的药片,在和她一起闯进来的风中滚动着。
他偶尔抽搐一下。嘴角涌出了白沫。他空洞地对着她笑,无奈地笑。笑容很快僵住了。她拥着他,抚摸着他的脸,扒他的嘴,试图将一切进去的再还原出来。她的眼泪开了闸,滴在他渐冷渐硬的身体上。
“为什么?为什么?”她喃喃着。
她看见他吞进去的药了。真多呀!脸上的泪水还没干,她怪异地笑了。她看见那些药排列在他的身体里,好整齐。前胸一列。后背也有一列。前仆后继地簇拥着,环绕着。好壮观!她隔着他的皮肤抚摸那些药,凹凸不平。她放下他的头。她开始舔那些药。那些药夺走了他。药舔完了,他就回来了。
两个月后,那片院子铲平了。
2006-7-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