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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长秦怡用手臂十年如一日吸血鬼杂谈 |
分类: 天下女人 |
杨澜-秦怡-秋微-刘硕
本期导演:贺敏
人人都在抢秦怡的时间。最忙的时候,她一天要接至少十二三个电话,基本上任何媒体找到她她都不会拒绝。她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诉说着过往,时间俨然已经被她撇在了身后。
在录制之前,我读了与她相关的四本书,看了她演的数十部电影,与她通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又间接地采访了几个与她有关系的人。却还是不如与她见面那一刻,有种穿越岁月钻过时光机的颤栗感。
她在酒店门口下车,我上前托住她的手臂,想搀着她进酒店。手臂温热,好像又带着点来自黄浦江畔湿润的凉气。软软的,几乎没有什么重量。我惟恐一不小心就把她碰碎了。她如想象中一样白,妆容一丝不苟,从酒店外到住的十七楼也根本不用人搀扶。偶尔会语带歉意说:“我这记性不好了”,她说的是我们原准备的诗歌朗诵。在电话里已跟她沟通好我们在现场会为她准备朗诵夹,她却在来北京的飞机上自己在默默背诵。大概是实在记不起来,她有种小孩的沮丧感,又有她一贯的认真,问我,“我可以背下来鲁妈的独白,你觉得哪个更好?”
我第一次接触一个年过90的,这么鲜活的老人。
有那么点,想靠近,因为想起去世多年的老外婆。又会不自觉带上敬意,因为时光,从来只善待愿意交付的人。还有些惶恐,因为担心节目做不好,辜负了秋意也辜负了这一场赴会。
她的生活并没有因为进入晚年而轻松些许。她爱看电影,常常要写作到深夜,每天要接受来自全国各地的采访,对于什么东西都还想试一试。她自知,“我太老了,不是一般的老,是太老了。”但她又总不甘心,“既然活着嘛,还是要做点工作。那么我想做什么呢?想想写写还是可以吧。”
甚至连助理都没有,一个人伏案写作。因为不会用电脑,她只能自己一个字一个字落在纸上。我看过她写的字,就像她走路,一步一步,落到实处,笔下有神,稳得很。不知道要写完那样一个剧本,她要扶多少次眼镜,又想起往事多少回。
她一贯如此,闲不下来。91岁了还在琢磨我还能演什么,没有一天不渴望一个真正代表自己的角色。新创作的剧本里,她要演一个五十六七的女工程师,她担心外形化出来不太像样,却自信“能够抓住人物内心世界”。因为在她看来“作为演员,你尽管再老再老,外形会变,但演技只要用功只要努力总是可以的。”
但她自己又笑。现在很多东西都不行了,如果早在几年前,说不定我下个腰也还是可以的。
前一阵,她看电视,节目里的舞蹈演员翩翩起舞。她想到的不是这个演员跳得怎么样怎么样,而是先反思自己。如果要我演这样一个角色是不能演了。
话语里透出一种寂寥,她一生爱演戏,渴望演一个更好的角色。却深知自己已经很多东西都赶不上了。她在家里,撑着桌子边颤颤巍巍地试一试,心想也许可以做几个舞蹈动作。这一幕我转述给主持人听时,所有人都乐了,这么可爱。却也油然而生出一股敬意。多少人从小熟知“活到老,学到老”这句话,却鲜有几人能贯彻到生活中。
她后来跟我说。我只是想试一试,无论能不能学,能不能做,试一试的精神要有。
话里语重心长,朴实无华,是她一生都在践行的一件事。
她曾经给自己写过一段序言:如果生命还能反复一次,我一定不会像今生这样活着。但既然生命不可能反复,那么我还是面对现实吧。做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不劳而获,一个人只要自己的心是大的,那么事情就没有大小之分;只要自己的心是重的,那么事情就没有轻重之分;只要自己的心是诚的,那么即使事情成败有别,也多少有些安慰了。一生都在追求中,活得越老,追求越多。由于时日无多,也就更加急急匆匆。
我问她,一生都在为别人着想,有没有自己很想去做,却没有做成的事?
她说是“学外文”。
小时候秦怡在教会学校读书,很喜欢外文。后来十六岁离家抗日,又经历过很多事,曾经会的都差不多丢在了颠沛流离的路上。说到这,她想起了一件糗事。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她曾经跟随电影代表团去美国访问。在去之前,她准备了一段英文,大意是介绍中国电影团也非常荣幸邀请对方去中国做客等,又找了专业的人帮她修改,然后把它背了下来。没想到,刚好访问那天团长不太舒服,要秦怡代表他讲话。没有任何准备,也没有任何稿子。急中生智,秦怡用去美国之前自己准备的这段英文作了演讲。她只听见台下拼命地鼓掌,却没想到一下台,便被人潮包围了,一堆人围上来叽里呱啦跟她讲英文,她一句也听不懂。
直到现在,她还念念不忘,想着要学一学外文。原因是,“如果有条件再出去,也就不需要翻译,自己想去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多好”。
这也是她一贯的生活习性。凡事亲力亲为。
她到现在还每天自己洗衣服。早晨六点钟起床后,先洗衣服。阿姨不在的时候,也会自己去买菜,烧饭。
一个人的晚年生活里,虽然孤寂,却怡然自得。她酷爱看电影,几十年如一日。与我说起曾经看过的电影,一个镜头一个神情,隔着电话线我都能看到她兴奋的神态。看的电影五花八门,唯一的标准是“好看”,甚至连恐怖片也不落。“吸血鬼也看”,她一本正经,“演得那么真,恐怕生活中真有这个事情。”
我在导演台都快笑喷了,这么个可爱的老太太。真是个宝。
她常常想念小弟(秦怡儿子,2007年去世)。这是许多人都不忍再提的悲伤。在她看来,这却是晚年生活里让她不孤独的重要原因。她明白,这世界上并没有任何鬼神,但总觉得小弟一直没有离去,走进屋子的时候,一阵风来,好像就是小弟来了。她与小弟对话,告诉他妈妈今天都忙了些什么,像他去世之前一样与他絮絮叨叨。这成了她与死去的人之间的对话。
“所以就造成一种心理状态,让一个人生活就不会显得那么孤独。当然这还是一种想念……”说到这里的时候,台下观众一片啜泣。
杨澜问她,“您一生经历这么多苦难,战乱、痛苦的婚姻、孩子的疾病等等,您觉得您这一生算幸福吗?”
她想了想,慎重地回答:“幸福很难说,但是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