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4/mw690/001j8r6ygy6VAYVGVCX93&690

严歌苓在一本书上说，人过到老，是逐渐往回收的。视力听力体力诸多能力，一样一样被老天收走，真至收走最后的呼吸和心跳。

三号床，是个爷爷。脑萎缩。躺在床上，看不见听不见说不起来动不起来，脚一直哆嗦着，两只手上起了累累水泡。体温居高不下。唯一有生命迹象的，就是可以吃。一日三餐。

那个姐姐在喂饭。三号爷爷的嘴，一张一合。就他这么纹丝不动地躺着，真奇怪，他吃的东西都哪儿去了？姐姐说，我爸爸就是脑坏了，肚里没病。我笑。就差说了，就这么不说不动不笑不乐不悲不喜地，活着有什么意思？姐姐明显懂我的意思，端来温水，打了手巾把子，在老爷子脸上，擦着：“爸爸，揩面。我们揩面了！”海门人，海门话。很有趣，哄宝宝一般。手巾在她爸爸脸上擦来擦去，到鼻子部分，用力捏了两下。姐姐脸上灿如夏花：“我爸洗脸时，最喜欢下劲捏鼻子了。”姐姐又朝着我：“每次给他洗好脸，他就开心成什么样子。脸上笑嘻嘻的。”果真，爷爷面色红润容光焕发笑意很深。

爷爷家的二儿子办企业。常在晚上过来。他会谈心。先喊：“爸爸，爸爸!”然后把老爷子脸揉成一团。老爷子喉咙里咕噜噜，含混不清地说着：“吃夜饭啦？”然后儿子把老爷子扳过去，在背后上上下下通通一顿拍打，老爷子脸笑成一朵花，嘴张成一个大洞。

我乐得从床上弹坐起来，三号爷爷，在我眼里，原先就是多了一口气。如果没有这口气，就作古了。可是，在他们家人眼里，分明就是他们有血有肉有喜有乐的最亲的爸爸。

四个儿女，最大的六十，最小的也已53了。可是他们特别粘老爸。老爷子无知无觉了，大小便都无法自理的。尿片和导尿的都是自制的，每天擦洗翻身。爷爷两只手无意识地乱挥舞，给他用白纱布做了手套。老年痴呆七年，脑萎缩卧床不起也已经两年了。人人都劝慰，就这样的日子，就算走了，也是一种解脱，解放家人解放他自己。但他们就是咬紧牙关，不言放弃。先是摔断腿，齐根折断，股骨球坏死。医生已经研究好手术方案了，儿子说：不要！我们要他活着。哪怕有一口气，我们还有爸爸！

后来又是白内障，彻底失去了视力。长期躺着，背后生了褥疮，天天守着涂自制的土药，一次一次地把他从鬼门关拉回。

平时都是在家里，家人自己陪护。这次是因为体温居高不下，手上起了很多水泡。住了十多天了，体温正常了，水泡却无法收水。戴着个手套也不安分，会自己扯下，扯下就连皮也撕下来了，红肉晒晒的，看着心疼。

我婆婆抹眼泪，她想公公了，只要公公有口气，哪怕也要她这么伺候着，她也是愿意的。我开始明白了爷爷存在的意义。于他自己，晚结束不如早结束，这份罪受得太足了，可是于老伴，意义重大。老伴天天来医院，也是83岁的人了。帮爷爷清洗涂药，掰着爷爷的耳朵查看。耳朵那里也起了水泡。坐床边喂他牛奶喂他饭菜。再没事的时候，就握着爷爷的手，坐在一边，默默流泪。爷爷则紧闭双眼，鼾声如雷。

医院的夜晚，燥热而漫长。我躺在一边看书，抬眼一看，三号爷爷扯去了身上的衣服，整个人袒露着。我忙叫醒他儿子。儿子开始做思想工作：“爸爸，要盖的，不能扯掉。感冒了更麻烦。爸爸，我们来喝点水？喝水好。喝水吃茶饭，就带爸爸回家。”

爷爷家儿57。叱咤风云的企业主，这一刻却柔成一汪泉。先用小勺挑起热水，在唇上碰了碰，然后试探性地磕开爷爷的嘴，爷爷嘴刚张开，噗一声，吐了出来。儿子用他脖子上围着的面巾，替爷爷擦了擦，并不放弃，继续挑了一勺，重复刚才的动作，做着爷爷的思想工作：“爸爸爸爸，好了带你回去。嘴张开，来一勺。”父子俩僵持了好一会儿。老爷子更像是调皮，嘴张开，进去了，直接又吐出来。儿子继续又哄又骗，往里又加了糖。这下同意了。嘴张得大大的，一口口吞咽着。小半杯水很快见底，老爷子又调皮了，往外吐。儿子胜利收兵：“爸爸，再来一下，还有点点。喝完就好了。”再次张嘴，咕噜噜喝了下去。我再无睡意，悄悄掏出手机，拍下这爷儿俩。

一早醒来，直奔练车场。报名半年了，因为怕上车，一拖再拖。可是，这会儿全身是劲。世界以痛吻我，我报以欢歌。三号爷爷这种境地了，全家还一直不肯松劲，这个世上，还有迈不去的槛吗？

http://s6/mw690/001j8r6ygy6VEI1gtSJ45&690

多谢铃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