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竟是很怕她们的。

    同村的学忠大妈，被唤成疯子。很狂躁的那种。拿起刀可以杀自己婆婆的。婆婆下葬，她拿了耙子去扒土。她的小叔子，是我们的老师，一个文弱的书生，为了自己的母亲，忍无可忍，追着疯子一路打杀过去。

   怕。走路绕着她走。可是她喜欢我妈。半夜来我家，爸爸不在家。妈妈带着我们姐妹。寒冷的冬天，她脚一踹，门就下来了。然后在我们的床上又哭又唱又说，前合后仰。我妈站在床下，抖索成一团，边听边劝解。终于可以走了，大妈突然变了一个人，无比安宁无比温柔：“连芳，你是好人，只有你不怕我。你要带好两个孩子。”我妈点头，送走她。我们在被子里哆嗦成一团。

   去奶奶家，要路过正广爷爷家西山。正广爷爷老婆就是个疯子。我和姐姐蹑手走过去，一把被疯婆婆抓住。那份惊惧，无可形容。叫得地动山摇，奶奶听到了，就会飞身出来，救出我们。奶奶如果听不到，我们就会绝望得大哭起来，被她拎得起身，两只腿在空中蹬个不停。

   这些都是怕。童年深处，积聚起来深深的怕。

   等到稍长些，就没有那么害怕了。毕竟她们不伤人。我上到中专时，可以到学忠大妈家小住几日，因为她喜欢我妈，我妈就命令我过去陪她。正广家疯婆婆已经过世了，睡在那里时，我们也去看的，无限歉疚，为着自己死命赖怪的叫声。她躺在那里，于人，再没有威胁。

    以为这一页就此翻过，没想到，后来竟又遇上一个。那时家在农场，爸爸在路边建了一幢小楼，倒是方便了很多路人，过来歇脚是常事。然后就有一个疯女人，我们睡在楼上，她把楼下门锁弄了下来，睡到了我家沙发上。还不够，大开着灯，试穿我们姐妹的各式衣服。我们从楼上下来，吓得没命地尖叫，引得妈妈爸爸跟了下来。爸爸客气地把女人请到外面去，妈妈狠狠地瞪着爸爸：“这么冷，你让她去哪里？”妈妈把沙发重新铺了一下，招呼女人睡下。

   第二天，妈妈烧得滚开的水，替女人洗头洗澡，把她头上的虱子药死。一个上午，女人很乖，听凭妈妈摆布。妈妈柔声问她：“你是哪里人？送你回家？家里人会着急的。”女人笑，不知道回答。妈妈把她放在自行车后座上，一路往东骑。路上的人，都认得呢：“是圩洋的。往东骑就是了。”妈妈骑车喜欢唱歌，妈妈唱，女人也唱，幸福快乐的样子。

    送到女人家，哪里像个家？男人裹着条破毯子，看我妈把她女人送回来了，并不感激，苦笑着：“家里能被她扔掉的，全扔了。我的衣服也都被她扔了。”果真，女人开始脱自己身上的衣服，我妈才帮她换过的干净衣服，全部到了地上。妈妈带来的一条棉被，女人也毫不客气，一抱往门口路一扔。

   后来女人有没有恢复，就不知道了。读冯老师的文，一个寒冬的夜里，她也带回一个疯子回家过夜。昨天看朋友空间，朋友是家乡网站的站长一言，现在去兴化发展。一个叫长根子的女人，因为精神病，被家人锁在猪圈里。一言带桃酥给她吃，动员家人同意把长根子带出猪圈。一向暴戾的长根子，意外地显得无比乖巧。

   精神病和任何一种病一样，爱是医治的良药。整整一天，我的脑子里全是那个叫做长根子的女人。我能理解家人，久病床前无孝子，说得是一种审美疲劳，伺候一个病人，一时半会，或许可以有耐心和同情心，长久下去，会变得麻木甚至厌恶。

    推算下来，长根子应该和我们差不多大岁数，甚至更小。卷舒开合任天真，说的是花有各种形态全凭自然。人又何尝不是？但愿有更多的人可以像我妈，像冯老师，像一言，读懂他们的开合卷舒，而不是嫌弃避让唯恐不远。很有冲动，随着一言去看那个长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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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云庄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