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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年底时，人们对世界末日开始喋喋不休。我不以为然。可是进入2012年后，我觉得自己走在一条通往地狱的路上。起因是病痛，在温暖春天没有来临之前，我在寒冷阴霾之中不能自拔，精神和肉体一起在痛苦忧郁中沉沦，我甚至没有勇气面对这个世界。

每天都有人降生，每天都有人死去。

整个春节时分，凄风苦雨。我以为回闽西老家过年，能够减轻些痛苦，结果适得其反。正月初六那天，一个堂弟打麻将时，自摸了一把大糊，大笑，然后倒在地上死了。堂弟是因为心脏病发而亡，年仅20岁。他的死让我黯然神伤，死亡离我是那么的近。内心的恐惧一次次被激发，我身体的病痛越来越厉害，精神也快到崩溃的边缘。在同样一个凄风苦雨的日子，我逃离了家乡。

我以前一直固执地认为，自己是个坚强的男人。

事实告诉我，并非如此。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如此懦弱，如此恐惧。也许是因为地震被埋，也许是因为病痛，也许是因为爱，爱也会使人懦弱和恐惧。疼痛折磨着我，每日每夜，我觉得自己整个的被撕裂，被击溃。我一次次地试图找到出口，开始，一次次地失望，对自己失望。

死亡的阴影缠绕着我，不能自拔。好几次，我企图从35层的高楼上跳下去，是我6岁的女儿李小坏把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李小坏在一天天长大，我晓得，她需要我，她不能没有爸爸。开始，死神就在不远处，冷漠地望着我，他要把我带离人间。我在和死神搏斗，和疼痛搏斗，和内心的恐惧和懦弱搏斗，我不知道有没有胜算。

5月，对我来说，是黑色的，我无法绕过“5.12”这天。这天，我回到了四川彭州银厂沟当时被埋的地方，看着长满野草的废墟和树林子里死难者的坟茔，我的泪水奔涌而出，最终嚎啕大哭。我每年都会来这个地方，是缅怀，也是祭奠，更是让幻想自己勇敢面对，只有面对，才能让我从噩梦中走出，才能慢慢让伤口愈合。结果还是没有从噩梦中走出，伤口还在孤独的暗夜淌血，死神还是冷漠地看着我，要带我去地狱。他甚至诱惑我，把地狱变成天堂的幻想呈现在我面前。我没有去过天堂，我不知道天堂的样子。死神在幻像中，让我看到天堂，那是我想象中的天堂，没有痛苦，没有苦难，没有物欲横流，没有欺凌和虚伪……

5月底，我断断续续地写完了一本书《宝贝回家》。这是一本反映拐卖儿童的小说，写了三个失去孩子的家庭的苦难，写了他们寻找孩子的千辛万苦。这是我很早就准备写的书，我们这个国家每年约有20万孩子失踪，而其中有望被找回的只有200个，这让我的心无法平静，我希望这本书能够唤起社会对孩子的关爱，少些孩子被残害。

为人父母者，内心必定是柔软的，孩子是心头肉，也是未来的希望，无论现实社会如何残酷。尽管我活在疼痛之中，我还是没有忘记远在青藏高原的那些孩子，那是青海囊谦嘎尔寺小学的孩子们。去年秋天，我去帮助他们时，听说了一件事。去年之前，有两个美国姑娘，在这个学校当志愿者，每年都拿出一万元人民币给他们过师生节，所谓的师生节，就是六一儿童节和教师节放在一起过，因为六一那个时候，学校放假，师生们都要去挖虫草，虫草的收入是他们一年的生计。两个美国姑娘去年夏天离开了，今年他们师生节的费用就成了问题。我了解此事后，当时就答应他们，这钱由我来出，继续让他们过师生节。

8月初，我去了大山之中的嘎尔寺小学，和那里的老师以及孩子们过了师生节。孩子们开心极了，唱歌跳舞，夜晚还围着篝火尽情欢乐。看着孩子们纯真而又快乐的眼神，我心里又快乐又感伤。我第一次给他们过师生节，也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次。我忍受病痛的折磨，装出快乐的样子。一个老师带我到寺庙里，让活佛保佑我平安。他们是有信仰的人，可以坦然面对生死，我却无法消除内心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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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原，在那艰苦的地方，我看到了一些志愿者，他们在哪里奉献，让我感动。比如那些支教的大学生，比如常年在那里做公益的王婉……说起王婉，这个女人真不寻常，她已经在玉树地区呆了好几年了，从2005年到现在，帮助了许多学校和孤寡老人。她是一个有两个孩子的妈妈，在上海有很好的生活，她甚至在儿子放暑假后，让儿子也到高原去，体味那里的生活。她从来不张扬，做了那么多事情，受助的人们知道，却很少让外人所知。这和我的心灵十分契合，我一直认为，帮助别人是内心的事情，是自我的救赎。

死神还是冷漠地看着我，要带我走。

从高原回上海后，身体和情绪越来越遭。9月初，我回了趟老家。7日凌晨，积郁已久的我产生了绝望的情绪，决定离开龌龊无望的人世。吞食了大半瓶安眠药。我没有想到朋友会在微博上求救。后来，我不清楚微博上的情况，我的电话也一直在响，电话我都没有接，我想要走了，还接什么电话。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打开了房门，我弟弟和我一个同学，还有另外一个朋友进来，我没有说什么，他们就把我送进了医院。在医院里，医生和护士给我洗了胃，然后办理了住院手术，洗胃异常痛苦，洗完胃后，头很沉很晕，喉咙和胃部十分难受。在病房呆了一个多小时，我觉得很不舒服，加上对医院的恐惧感，就要求离开，护士不让我走，说我身体还很虚弱，要留下观察。我还是强行让我弟弟把我带回了宾馆。我在宾馆躺了一天，头脑昏昏沉沉的，弟弟一直陪着我，怕我再出什么事情。后来离开长汀，到了厦门，在厦门宾馆躺了两天后，于10日回到了上海家中。

这事情在那个晚上的微博上造成了很大的影响，有人恶骂我炒作，更多的人，包括朋友以及那些素不相识的人，都为我祈祷，希望我活下去。的确，我很羞愧。我这样的行为，对不起那些爱我的人。回上海后，惊魂未定的妻子带我去了医院，这时，我才知道自己除了已知的病痛外，还患了抑郁症和创伤综合症。从此，我服用的药物里，又多了几种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够坚持下去，我忍受着正常人不为所知的痛苦，挣扎着活着，活在生与死的边缘。我想，能多活一天算一天，人生如此艰难，苟活或者是唯一出路。另外，还想告诉大家，多关注你身边的人，也许他们真的很难，真的有过不去的坎，帮帮他们，帮助他们也是帮助你自己。

也许天堂就是活着，和亲人在一起，和朋友们在一起。是的，又一次摆脱死神，我意识到了这一点。我想更多的时间和心爱的女儿李小坏呆在一起。去年年底时，我答应过女儿，要带她回一次老家，带她去一次迪斯尼乐园，带她去海边，给她写本童话。除了童话没有写，其他都做到了，我想，2013年，我一定会给她写本童话。她和我在一起是多么的开心，特别是带她去马尔代夫。小坏是多么的喜欢大海，每次见到大海，她都会高兴得手舞足蹈。我带她到海里，牵着她的小手，教她游泳，有时会喝进一口苦涩的海水，她紧紧地抱着我。我告诉她，孩子，没事的，爸爸学游泳时也呛过水的，不呛水怎么学得会游泳呢。在我的鼓励下，她放开了紧紧搂住我脖子的手，继续学习游泳。她还喜欢玩沙子，在沙滩上修建城堡。她会笑着对我说：“爸爸，我们就住在这个城堡里，好吗？”我也笑着说：“好呀。”她又会说：“可是城堡里没有王子呀。”我说：“会有的，会有一个喜欢你的王子。”她乐了，她的笑脸在阳光下如此动人。我希望她有自己对未来的幻想，有自己的梦，不管她的梦想能否实现，希望她一直有梦想，有梦想的人是可爱的。

孩子让我重新梦想，梦想在她长大后，还能够和她在一起。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世界末日之说正喧嚣尘上，我不相信末日会在今年来临。可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得知了许多孩子惨遭杀害。我的心疼痛得无以复加，我只是希望那些死难的孩子，在人世的另一边安息。夜深人静时，我听到身边小坏的呼吸，我轻轻地握住他的手，心里说，孩子，你就是我的天堂，我必须战胜自己。

（此文刊于《南都周刊》2012年年底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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