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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梦见死去多年的赤婆婆,她依然站在村口那个荒废的茅坑旁边流着老泪,满脸无法掩饰的悲伤。赤婆婆虽然死去多年,我还会想起她来,想起她凄苦的一生。
小时候,我就知道赤婆婆的丈夫是红军,村庄里的故事都像风一样流传着。我经常看到赤婆婆在薄墓中站在村口那个荒废的茅坑边,喃喃地说着什么。如果是夏天,那周边长满水草的茅坑里会传来青蛙的叫声。茅坑里的积水上面是青嫩的浮萍,青蛙就在浮萍中露出头来。我看到赤婆婆站在那里,风拂起了她凌乱的白发,我仿佛觉得她在和谁说着话,我听不懂的话。但是,我可以感觉到她内心的悲伤通过她的语言飘散出来。有时,我会出现在她的面前,抬起头问她:“赤婆婆,你在和谁说话呢?”赤婆婆看见我,马上露出了艰难的笑容:“阿闽,婆婆没有和谁说话。”然后,她就会拉起我的手,一起回村里去,她的手虽然干枯,却很温暖,我同时可以感觉到她心灵的颤抖。
村里多次要把村口那个荒废的茅坑填掉,赤婆婆每次都不让填。我亲眼看到过赤婆婆以死保护那个茅坑的情景。那年,赤婆婆的儿子——脾气暴躁的生产队长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把那个茅坑填了。正当他带着人来到茅坑前时,大家看到赤婆婆坐在草丛中,手上拿着一把剪刀,她用剪刀对着自己的喉咙,冷冷地对儿子说:“你可以不孝顺我,但是你不可以填掉这个茅坑!你敢填一下,我就死在你面前!”赤婆婆决绝的样子让人动容,来的人都自动离开了,她儿子也没有办法,只好骂骂咧咧地走了。他们都走后,赤婆婆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我奶奶说,赤婆婆的泪早就在她年轻时流干了。
关于这个茅坑的真实故事是奶奶告诉我的。几十年前的一个清晨,赤婆婆像闽西苏区的许多妻子那样,把丈夫送上了掩护中央红军长征的战场。那仗打了三天三夜,就在红军离开的第二天,有人告诉赤婆婆,她的丈夫的人头被挂在镇上的旗杆上示众。原来,她丈夫因为受伤留下来被国民党抓住了。赤婆婆一路撕心裂肺哭喊着来到镇上的旗杆下时,她背过了气。国民党知道她是死者的妻子,就让她提着丈夫的头在乡村里游行,还让她边走边说这样的话:“大家千万不要去当红军呀,当红军就是我老公这样的下场!”最后,国民党逼着赤婆婆把丈夫的头扔进了村口的那个茅坑里,那时,赤婆婆的肚子里怀着孩子。从那以后,那个茅坑就没有再用了,村里人在一个深夜把赤婆婆丈夫的人头捞起来埋了……奶奶说,赤婆婆的泪在那时就流干了。奶奶还叹气说,赤婆婆含辛茹苦带大的儿子到头来还不孝,让她一个人过,悲呀!
赤婆婆的晚年十分孤独,她靠政府的抚恤金为生。我当兵时,她和我奶奶一起把我送到镇上,我上车前,她还拉着我的手,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我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我当兵后的第二年秋天,赤婆婆去逝了,她是死在村口那个荒废的袤坑边的,那个清晨,有人在那茅坑边的草丛里发现了赤婆婆的尸体。村里人自发地把她厚葬了。
多少年过去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一生凄凉悲伤的赤婆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记得她被杀头的红军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