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如果有时光遂道，我觉得就是越修越远的高速公路，

就那么几个小时，你就由2009年的城市流浪到了上个世界九十年代的小镇，

泥巴，红色塑料袋，稻草，水，红底白字的招牌，长长弯弯的街道，

如果偶尔拐进小巷，沿着挂满塑料袋的水沟，里面有卖老书药的小档口，还有正在给人量裤腰的胖女裁缝，再往里面走，是砂石彻成的老砖房，里面黑乎乎的，一只二十支的灯泡，呆在黑暗当中，一个老太太在桌子前收拾，仔细一闻，你可以闻得到里面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却那么熟悉的味道，

这种叫穷的气味也许和五十年前没有两样。

就这是我二十二岁以前每年都要回来的小镇，

新街上有一些新建的楼房，粉红色的，白色窗台上有金色的大花，很新，辣辣的新。

名字分别叫曼丽美发屋，靓衣轩，新一佳超一，新大新世界，

每一个新的档口前面都摆着菜，红菜苔二块一斤，草鱼六块，花炮大甩卖，

还有一个一个摆得整整齐齐的细羊头。

我外公和外婆住地方，和我五岁时见到的没什么两样，

画着画的衣柜和床，相框里的像片被水涸了，变白变小。

厨房有一个楼底门，打开木板，风穿堂而过，

往年夏天的时候，我和我的表哥表姐们就在这里挂一个凉床，

在混着鸡粪与潮湿砖气的空气里安然睡着。

外婆八十四了，她现在最常说的话是：灯有没有关掉？为什么要点两根灯？我要回家。什么时候带我去后头。今天谁煮饭？……翻来复去，一个下午要说几十次，这是老年痴呆症。

吃了饭常常说没吃，刚上过厕所她又要上，永远在问同一个话题，永远问个没完没了，所以她很孤单，正常人回答十遍已经累了，何况三十遍，她这样病了已经四年。

平时她总是一个人趴在那里烤火，边上总是一个人也没有，于是她便问：人呢，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她常常说怕，她常常说怎么办怎么办？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常常说我的手也动不了，脚也断了，大部分的时候不认得自己的儿子，也不认得自己的老公，她重新变成了一个小孩，她的恐惧我明白：突然掉到一个全是陌生人的世界里，怎么能不怕？

可是明白又怎么样？帮不了。

亲戚们聊着天，谈着股票和工资，打牌烤火看电视，初二初三就陆陆续续地走了。

小镇上的摩托车很多，轰龙龙地响着，到处都是放鞭炮的小孩，泥巴甩在裤角上，要用刷子刷。

只有一个网吧。

一般的三块一个小时，液晶的要二块，里面满是呛人的烟味，有两三个二十不到的小镇少年。

我旁边的一台机，开着两个窗口，一个是枪战片，一个是三级片，没有声音，那少年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