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习作 |
树萍长得实在不漂亮,这么说吧,树萍是漂亮的反义词,绝缘体,对立面,是一堆敌反特。
但树萍能干,她插秧时能把生产队的插秧冠军甩下五十米,“长得黑鸡公似的,事还是做得,”这是插队的生产队里对她的评价,鸡公,当地人用来形容一个人瘦,黑,当然是说她生得黑。
“其实树萍也不怎么丑,不过,就是皮肤暗一点。”这话是史家妈妈说的,史家妈妈是真正的敌反特,所以被下放到遥远的白沙镇。
树萍老爱上史家来玩,因为史家妈妈爱干净,和这里旁的人不一样,屋子里东西不多吧,收拾得桌子是桌子,椅子是椅子,身上的补丁也打得比别家的醒目,也难怪,史家妈妈是上海女人,树萍家是苏北的,天生对上海就有一种爱慕。
今天来借根针明天来送颗菜,就这么一来二去,两三年间,树萍快把史家的门坎都踏平了,她来了也不左顾右盼,快手快脚就帮着史家妈妈干活,缸里没水了,不声不响地担起桶子就走,史家妈妈身体不好,惟一的儿子又在公社开拖拉机,几乎不在家里。
就有人传言说树萍看上了史家儿子,史家儿子叫史宝清,喔,现在叫史拥军,特俊,身量又高,坐在拖拉机上迷倒一丛人,史拥军一听见这话,瞪大眼,打了个哈哈,啊,她!……
树萍听了这话,就红着脸同人解道:别瞎说,人家在上海还有一个青梅马的女朋友。 后来又打听到了,女朋友叫雁,越发不许人家说这事了,一说她爱史拥军,她就翻脸。
史家妈妈不声不响,到了第四年上头,她找了儿子谈了次话.
谈了这次话以后,史拥军就正式和树萍谈起了朋友。
他们俩结婚的时候,一黑一白煞是可观,人不知道的,以为是老姐姐和小弟弟,事实上,史拥军也确实比树萍小,小了三岁不止,进了洞房,树萍就问苦着脸的史弟弟,你怎么想通了,看上我了。
史拥军叹了口气,不是我看上你,是我妈看上你了。
那你别听她的。
她说你出身好,勤快,人好……再说不听她的,她就要去公安局投案自首……史拥军又叹了口气,没有接着说下去,擦了擦脸上的肌肉,结婚真累,人为什么要结婚呢?
树萍也没再问了,是什么案子,那时候,从上海下放来的人,谁没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呢!树萍就是这点好,该问的时候才问,不该她问的,她是当没看见____此后十几年都一样,她用来安慰自己的话是:哪个男人脾气不大呢.?
照旧脚步生风地干活转正提干又进了镇上的工厂,退休前居然在财务科当了科长,在此其间还快马加鞭给史拥军养大了一双儿女,那时候,不是说三个太多,一个太少,两个刚刚好,树萍就是这样的听话,小时候听父母的话,长大听老师的话,年轻时听史家妈妈的话,老一点听史拥军的话……说生俩就生俩,还一男一女凑成一对好,儿子白,像爸爸,帅,女儿黑,像她,后来女儿长大了最爱埋怨的事就是:妈,你怎么把哥哥生成那样,把我生成这样啊!
树萍笑着说,那没办法,谁叫女儿偏心妈。来,帮妈捏捏脖子______从前太辛苦,脖子腰,都有问题。
按照政策,儿子和女儿都能回了上海,但都没回,两个孩子最后都是考大学考回去的,在上海读的大学成了家立了业,本来史拥军也可以回上海,八十年代初,从前那个女朋友的信来了,还一来来了好几封,树萍也没问,就看见自己的男人在屋子里转了半天,出来的时候,红着眼睛,信没了,问,信呢?
烧了。
树萍现在叫史家婆婆,和史拥军,现在叫史家公公还是呆在白沙镇,人家问史家公公,你现在还嫌不嫌你老婆丑啊?
史拥军说丑妻近地家中宝,这我早就有预见了,何况,我老婆,哪丑啊,我越看越觉得顺眼。
树萍还真是不丑,老了老人,人还特精神,穿上史拥军给她买的衣服,气势态度还真像归国富太太,“当然,是从南洋归来的,就是有点黑,”史拥军每次都要加这么个后缀。 树萍就笑笑,不说话。
他老了,说话还是这样口无遮拦,有时也恨,恨来恨去,也就算了,算了,是自己选的,老头还是这样的高,俊,一点背也没弯——这人啊长得漂亮,真像天上弯弯勾的月亮,亮堂,刺得人心慌,黑夜里得仰着头看,心里美得不行,年轻时不觉得累,到老了,觉得惊讶,原来捱过这么多个辛苦的夜晚,末了又有一点迷惘——如果年轻时嫁给那个每次都给她送苹果的李胖子,自己反颈椎会不会好一点,
老俩口散步的时候,有雁飞过,史拥军都会抬头看天,沉默半响,脸上也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树萍看得又好笑又气:哎,怎么不去上海找你女朋友啊,听说人家还在等着你呢。
树萍的老公尴尬地红了脸,嘴里不铙人:哎,我说老太太,你怎么吃醋能吃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