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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沙镇的人都叫她文先生,有的干脆就叫她先生\先生、先生。
文先生不是先生,她法名慧定。
三岁,还是肉团团的娇娈娈,嫩白粉红,藕节似胳膊,是年画里的娃娃,却得了怪病,看见肉就哭,凡菜沾了猪油必呕,文先生家里颇有一些田地,变卖了到处寻访名医,总也治不好,不吃不喝,日夜嘀哭.
总是不断地生病,不断地生病,人瘦成一根茎,都说只怕活不长。
九岁上,妈妈带到庵堂,一跨进院门,高高兴兴在院子里转圈儿,于是,留下。
留下,神奇地,什么病也不生了。用老人的话说,文先生是与佛有缘。
两个老师姑,三个师姐,三四个时辰打坐,两三个时辰种菜,再两三个时辰操持杂务浆洗衣衫,青灯古佛,荒山小寺,文先生从九岁长到三十。
一枝小茎由细变大,由黄转青,探出了一朵花,是白莲,若无其事打开了花瓣,全然不觉、不顾自己一身俏丽。
有来庵堂的香客见了,多会跌足叹气,性急的男人当面大呼:可惜了可惜了。
文先生只会合掌低头,轻轻走过。
下午吃过饭,打开门,能望见寂寂一山枞树,偶尔打开后门,庵里的菜园会惊起一只野雁。
文先生只觉得这里,好,静,寂。
一呼一吸里都觉得无限伦回光明,心里有见不到底的宁静。
如果可以,文先生就要这样一辈子呆在这里。
三十岁的时候,文先生也做了师傅,才做了师傅,她就被赶了出来,干部们说新社会没有尼姑,于是这世界上只有了文先生,没有了慧定。
家人在镇上替她买下一座小小的木板楼,因为文先生不肯回家,哪怕庵堂被火烧了,遍地是黑木炭,文先生也不回家,只在地上打坐——尼姑怎能回家。父兄叹口气,买下木板楼,“由得她去,一人有一人的命。”
楼下做门面,白天给人裁剪衣裳,夜里依旧打坐,也没人管她,镇里的群众和干部都说文先生是天生怪病,由得她去,一人有一人的命。
日月如梭,小木楼又添了一位主人,那是文先生从水里救出来的水嫚,镇上管结过婚的妇人都叫嫚,水嫚是临镇人,嫁过白沙镇才一年,就穿了孝衣,无儿无女,想不开了,跳了河,跳了河,恰又被文先生看见,呼了人救了上来,水嫚说:“师傅师傅,你救了我,我就跟你修行。”
文先生管外,水嫚管内,晚上两人一起吃斋打坐,轻手静脚,从不出高声,只怕惊动了光阴。
再隔了几年,水嫚的哥哥把儿子怀湘带过来,说给你们两人做伴,留后。
裁衣五毛,裤是两毛,做得精细,干净,活儿倒是不断,怀湘管文先生叫妈,管水嫚叫娘,文先生待怀湘好,倒是水嫚严,孩子总有淘气的时候,水嫚一骂,文先生只管抱住满街走,水媪只好做罢。
怀湘读书倒是好,只是花费大,读高中的时候,文先生偷偷托镇上的黑仔卖了一只金镯子才上成了学,水媪说,怀湘,要一辈子记得妈。
一子二母,巴巴结结读书,竟然考上清华。四年后,怀湘被分配到甘肃,人老实,三十岁还是单身,文先生相上了镇里学校的女老师,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亲,开了三十几桌,都是文先生的顾客。
刚把女老师调到甘肃,孙子出生了,文先生和水嫚结伴到甘肃带孙子,一带六年,孙子管水嫚叫奶奶管文先生叫姥姥。
1995年,文先生和水嫚从甘肃回来,说是孙子大了,终于可以回老家了,两个人依旧住木板楼,木板楼晃晃悠悠,楼板朽的朽、蛀的蛀,倏忽一算,竟也三十几年了。
文先生找到镇尾僻静处山脚下一间空房,这家人,搬到了镇上,房子空了,只要四千块,文先生一看就说这个地方好,翻过一座山就是她从小呆的庵堂,是无论如何也要买下来。文先生两个拿了二千,儿子拿了一千,镇上人凑了一千,搬家的时候,文先生破例放了三千响的炮仗。
大家都说怪,水嫚比文先生小了差不多二十岁,怎么如今却比文先生老相,文先生反倒是和从前一个样子,清清爽爽,行路如风,水嫚说她哪能和师傅比,师傅是老神仙。
又是十年。
十年之后有个夏天,特别热,水嫚先走,终年七十九。
一年之后,文先生操办观音生日,隔日大家发现,文先生往生而去,终年九十九岁。
怀湘给她修的坟,碑上写的是慧定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