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少年读《呐喊》
(2016-06-08 14:3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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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少年读《呐喊》
冰海(东博书院人民研究生)
夜深到不知时候的时候,我的心被穿透一切的呐喊惊动。我恍然觉得自己活过的十五年全是在发昏,因为我竟对自己从未活在人的世界里的事实全然不知。现在我知晓了,可又害怕起来。害怕那封闭的铁屋、那白厉厉的牙齿和那咀嚼魂灵的孤狼。我因之暗暗怨起了金庸,怨他在五年之前欺骗我幼小的心灵,为我描绘出那样多美丽的图景,让我坚信我们的人间有着许多超越一流的情义。可是转念一想,以上两者并非完全不可共存。鲁迅既然肯定了一个非人世界,那么他的心中必然另有一个真正的人的世界。这个人的世界可能就是金庸小说中的美丽图景。金庸小说中的美丽图景是儒释道的综合。打通儒释道(马)的人,是不可战胜的,鲁迅就是这样。因此,在认清非人世界之存在以后,他敢于发出那响彻宇宙、穿越时光的呐喊。
《呐喊》的主题十分明了,一个是吃人,一个是呐喊。一方面陈述时代的黑暗,另一方面呼吁用行动争取黎明。此书包涵了十五篇小说,篇篇都有所侧重,其中《狂人日记》在我看来是对全书最全面的总括和对作者思想最直接的表述。我们便从《狂人日记》所述的吃人问题开始说起。
吃是为了延续生命。作为一个生命,吃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吃的对象不同,所反映的文明程度亦不同。早期人类以狩猎为生,饮食习惯极其野蛮。加之部落间战争频繁,产生大量不可信任的异族俘虏,吃人是常有的事。后来随着人类生存能力的进步和文明的发展,明目张胆的吃人已然不必要也不合理。吃人因之作为一种兽欲隐藏在人们的心里,并时常表现在人们的各种行为中。
吃人欲在人类行为中最明显的彰显便是阶级剥削。虽然,阶级差异在理论上不一定会导致吃人,因为统治阶级可以是一群君子或圣人。他们执政不会在精神或肉体上摧残百姓,便也算不上什么吃人,然而这只是理想。实际上的中国历史是一部吃人史。统治者对被统治者的剥削一向全面而残忍。如果不信,单看各朝的刑法制度便可见一斑。至于鲁迅先生“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与“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的经典概括就更是极好的证明了。
吃人固然可怕,可是伴随吃人而来的比吃人本身更可怕。 试想一个刚出生的人,他并未受过任何思想的洗脑。现在让他接受剥削,让他做奴隶,他甘愿吗?他不会愿意,因为剥削是反人性的。过去的统治者明知此理却为了私利而希图不合理秩序的长期存在,那么歪曲是非,扭曲人性的治国之道于他们无疑是极好的选择。封建社会的人民,一方面被迫以统治者希求的是非观为是非观,自然继承了统治者吃别人的念头,另一方面由于自己处于被剥削的地位,骨子中也被迫产生奴性和甘愿被吃的念头。这些矛盾念头相互斗争,又因其它因素特别是社会地位的差异而呈现出不同的抗衡局面。由此可见,鲁迅时代的国民性是复杂多样而具有相通性的。
如何相通?如何特殊?鲁迅先生已经替我们解答了。
阿Q,一个无家可归的小无赖,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他卑微得没有名姓,就像清凉山上的草一样。造物没有因为他的卑微而给予他更多的怜悯,相反,弱肉强食的规则使他丧失了更多。没有家财,没有生活来源,没有蔽体的衣物,没有依靠,更没有爱与被爱的资格,阿Q在物质上已被剥夺得一无所有了,然而这还不够。掠夺阿Q的人明白,单单掠夺物质是不稳妥的,还得让阿Q自己对此心甘情愿。因此,阿Q还必须也的确是一个精神上的穷人。封建社会的伦理道德深入他的骨髓,泯灭了人性,以致于他丧失了爱的能力,有的只是扭曲的欲望。然而这欲望也因被压抑在“体统”之下而不得随意表露。倘若强行侵犯体统的权威,便是自找死路。经历了爱情悲剧的阿Q不就丢了饭碗么?可怜的阿Q,无法做有情有义的人倒也罢了,可他竟连能自由渲泄和满足欲望的动物都做不了。这样的处境,倘若换作今天的青年,恐怕早已从楼顶上失足坠落了,可是阿Q是如何承受的呢?因为他还有麻木的法宝。有的人之所以舍身赴死或者奋起反抗,是因为他们所面临的问题触抵了他们心中的底限,然而阿Q是没有底限的。他的自轻自贱已然到了无人能敌的地步,除了钱与权这两个时隐时现的小对头尚可与之抗衡。阿Q爱财而怕官,只有在失去了钱财或被有权势者毒打后,他才偶尔隐觉失败的苦痛。不过这样的小痛苦是没有什么的,因为阿Q是那样善于忘却。忘却是一个好法宝,它能使人怀着无畏坚持原有的道路,对于阿Q则能使他心甘情愿地做长久奴隶。
一只无形的黑手,捏住阿Q的天灵,向其中注入许多乌黑的小虫,命令它们毁掉阿Q的天性与三观,输入新的麻木与冷漠,吞食他潦倒的灵魂,消灭他一切可能的生机,这便是吃人。阿Q固然被啃食得所剩无几,可他仍然是吃人的人!
阿Q之不及赵太爷威风,是有原因的。阿Q自己不也低看着王胡与小D么?可见未庄人是不怎么用平等眼光看待人的。不平等便会有高下,分出高下后怎么样?面对高位者则甘心被别人吃,面对低位者则复制高位者吃自己的方式,无惮地吃别人。阿Q的吃人,便是这种向更弱者的瞪眼。阿Q在自认为低于自己的人的面前所表现出的自尊自大,亦没有上限。在这些人面前,阿Q会显出少见的勇猛“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虽然阿Q总因低估对手而失败,但他毕竟与人交了手,这样精神胜利法的安慰便不至于太虚空,阿Q亦可常得意。
“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懦弱,狐狸的狡猾”,阿Q是这样,小D是这样,中国人民也是这样。想到这里,我的心中忽然有些悲。“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只有不逃避所爱者缺陷的人,只有理性看待问题的人,只有悟出色即是空的人才能真正懂得爱与恨。也只有他们对千疮百孔的人民的爱是坚贞不渝而又刻骨铭心的。
阿Q之所以像每一个中国人,并非是因为他头皮上颇有几处不知起于何时的癞疮疤,而是因为他的精神面貌与思维方式可用以概括我们整个民族在鲁迅时代的精神面貌与思维方式。可是概括毕竟是概括,阿Q精神在不同个体上的特殊体现以及阿Q精神之外的其它精神,是阿Q所无法一一顾全的。正因为这,《呐喊》中的其他人物才有了存在的意义。
闰土是一个拥有田产与家庭的阿Q,这是他与未庄阿Q最大的区别。田产与家庭使闰土有别于一无所有,也使他有所顾虑,有所畏惧。顾虑使他失去财产的威胁,畏惧真正的一无所有。可惜闰土生活在有产者的最底层,兵匪官绅可以轮流压榨他,这使他的田产与家庭成日在存亡线上挣扎,闰土因之很痛苦。长期痛苦而无法获得现实的解决,闰土转而寄身于宗教的虚幻。可是宗教对魂灵的解脱是闰土所不知道的,他只是假借香火,向木偶神像寄托虚望罢了,如此下去,一个项带银项圈的小英雄终于变得麻木而不可救了。
倘若真有来生,未庄阿Q又恰巧投胎成了卑微的女人,那么七斤嫂与杨二嫂便极有可能是他了。七斤嫂是颇见世面的农民,杨二嫂是贩卖豆腐的市民,她们二人虽分别生活在农村与城镇,但她们是一样的自私自利,一样的见风使舵,一样的鼠腹鸡肠。也许,家庭的琐事让她们丧失了牟取大利的能力,因而她们只能专注于市井中的斤斤计较。也许,卑微的社会地位给予了她们太多忧虑,以致于她们为了自保或者谋生而养成“无所不用其极”的习惯,也许数千年的教育缺失和性别特点给她们的心灵留下太多的粗鄙与阴暗,从而使她们的行为变得那样无情而果断.....她们固然被啖吃得很悲,但她们吃起人来,一定是很凶的。
刘向云:“书犹药也,善读之可医愚”。中国的读书人,虽然不能个个做到善读,但开卷即有益,读书之人与市井村镇之人毕竟有些不同。《呐喊》中的读书人大致可分为三类:一类是旧式而未进学的读书人,一类是旧式而进学的读书人,另一类是新式读书人,他们都或多或少地继承和发扬了阿Q精神。
孔乙己与陈士成属于旧式而未进学的读书人。他们所代表的人群大多为庶族地主或没落官僚地主,地位介于官僚地主与平民之间。这群人因长期专攻读书而丧失了劳动能力,倘若不能进学,他们极有可能沦为平民甚至乞丐。孔乙己与陈士成都经历了这样的没落史。也许是出于同命相连的相惜罢,鲁迅给予了此二人特别是孔乙己莫大的慈悲。语文课中的孔乙己被视为深受八股文取士迫害的腐儒。那言外之意,是说孔乙己没有进学便一定是腐儒了。这思维与“不坏又何至于被枪毙”实在是很相似。在我看来,孔乙己心地善良,品行高贵,学识渊博,对于知识始终保持着极高的热情。孔乙己的没落不是一个腐儒的自做自受,而是一个扭曲时代对美好事物的摧残与啖吃,是一种低劣生活对高尚品格的摧残与啖吃。
所谓旧式而进学的读书人,便是拥有了解释书本权力的阿Q。(这里的进学,并非指真正意义上的进学,而是泛指掌握话语权)这群人中的大部如赵七爷,乃沽名钓誉之徒,少部如狂人,确也觉醒过,但由于“历来惯了,不以为非”和“丧了良心,明知故犯”等原因,终于拿起知识的武器,成了吃人团中的猛将悍卒。
不同社会地位的阿Q固然有着自身的特殊性,可是阿Q们的共性却造成了极坏的后果------“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
鲁迅先生不忍见这群人互相吃尽,或者闷死在铁屋里,加之他无法“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他之所谓可有”,于是,震撼宇内的呐喊响起了。
这呐喊,激昂,深沉,充满了义勇和正气。这呐喊,清晰,疑虑,飘飞着绝望与希望。
鲁迅的呐喊虽然壮烈,但它似乎不能等同于革命的号角。因为他的呐喊中充满了对革命的怀疑。首先,革命的目的在于什么,在于阿Q式的劫掠么?其次,革命人员与组织是否具有革命精神,方玄绰似的接受了新思潮却不敢和恶社会奋斗的“差不多”先生和丁举人似的旧官僚在革命队伍中到底占有多大比例?革命团体是否真是秩序混乱的乌合之众?再其次,真正的革命者的革命方式是否正确?像夏瑜那样英勇就义是否真正有益革命?
狂人终于“早愈”,,已赴某地候补,夏瑜早已身首异处。对于别人的革命,鲁迅总是怀疑、绝望,然后怀着激励的目的为夏瑜的坟上添加一圈小红花。也许,鲁迅注定是一个孤胆英雄,他的眼界与境界使他只能进行一个人的革命。这样的革命是伟大的,也是孤独的。
希望与绝望本相对,没有希望便无所谓绝望,没有绝望,便无法证明希望之存在。希望至于无限便成了绝望,绝望稍稍偏转,便又成了希望,鲁迅时代固然不乏凶兽样的羊和羊样的凶兽,但《 一件小事》也不是凭空捏造。被逼上绝路的人,不一定个个都像陈士成一般消亡在糖塔般倒塌了的前程前,或者因极端痛苦,走上否定现实的精神分裂之路。也许,被逼上绝路正是与旧我彻底诀别而向新我过渡的良机。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地上的路在月光下清晰可见。一个声音呐喊着“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