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庆东

    二十年前在北大读书时，系里一位著名语言学家去世，我曾撰一挽联云：“生前一代雕龙手，身后三千倚马才。”话中勉励的是80年代成长起来的俺们那拨“八十年代新一辈”。一眨眼，80年代成长的都已经老气横秋了，80年代问世的新一辈都已经茁壮成林了，俺们那拨60后啊、70后啊，稀里哗啦就成为“八十年代老一辈”了。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啊。

    于是，我们欣喜地看到，80后的少壮派文学新人，开始在世纪之交揭竿而起了。尽管九斤老太依旧拿破芭蕉扇敲着凳脚说：“我活到七十九岁了，活够了，不愿意眼见这些败家相，——还是死的好。立刻就要吃饭了，还吃炒豆子，吃穷了一家子！”但伊的曾孙女儿六斤捏着一把豆，正从对面跑来，见这情形，便直奔河边，藏在乌桕树后，伸出双丫角的小头，大声说，“这老不死的！”看看鲁迅老头子多厉害，早把80后的成长遭遇和势不可挡描画得活灵活现。我在《追上你的爱》一文中对80后寄予了厚望，有些朋友可能觉得我期望过高。倘若全面评价80后的文学成就，今天确乎为时过早。然而要单论80后的“新世纪武侠”，则可以断然地说，这块高地已经属于80后了。

    在为凤歌、沧月、步飞烟等人颁奖的典礼上，我称赞过这代武侠新人的开阔视野和丰厚学养。而今，我们在郝雍的《落雁雕龙赋》里又一次证明了这一点。一个不到20岁的工科大学生，竟然随随便便就能够写出这样的文字：

那年正当仲春三月，东海齐国，绿柳如烟，桃花若妖，繁华似锦，所谓春光灿烂时节，中山伯有由北方苦寒燕国南来，对于一名十八岁的北方燕国少年来说，中山伯有长这般大，从来都没有见识过如此美丽的春色，所以心中非常高兴，结果未免在济水边千乘城外的村郭酒肆中一番醉饮酣眠，倜傥风流挥洒满座。方才动身前往临淄，在东稷门逆旅住下，翌日守约比武论剑，谁料天有不测风云，蒙骜果然不负师命，凭籍“小雅剑法”大获全胜，中山伯有铩羽逃逸，直赴齐国大海岸边，心中郁愤，无法排解，正欲抱石蹈海自杀，忽然遭逢一名羽客，松杖芒鞋，竹笛梅花，竟以大道化解了他，并且传授“御风剑法”，教他修心炼气，刻苦钻研剑术，十年以后再去临淄，寻找蒙骜比试优劣。

时光如箭，岁月如梭，十年一晃便过去了，这年隆冬腊月时节，齐都临淄城外，鹅毛大雪纷飞，漫山遍野银装素裹，四周景色分外妖娆，中山伯有早晨进城，在雪宫大街酒肆中，喝了十八海碗烈酒，探望一位故人以后，心中悲痛欲绝，方才毅然应战，所谓人有旦夕祸福，这番蒙骜反被击败，蒙骜冲冠一怒之下，径去泰山寻找恩师，告诉“剑圣”云中夫子来龙去脉，云中夫子听罢，不由莞尔一笑，伸手招来弟子蒙骜，附著耳畔低语数句，蒙骜顿时豁然开朗，立即明白中山伯有“御风剑法”中的破绽，不过半个时辰练习，蒙骜已然全部掌握了“小雅剑法”的绝招。于是“剑圣”云中夫子发函请来中山伯有，令他施展剑术，再和蒙骜比试，结果中山伯有惊奇发现原来不但“御风剑法”招式是“小雅剑法”的克星，而且每一招“小雅剑”反过来也可以克制“御风剑法”！所以中山伯有难免失败厄运，在第三次比剑中又输于蒙骜。

    我随手引的这段，也谈不上有多么惊世骇俗，但其老到成熟，其

学养风骨，一般中文系出身的学生也难以企及。待到浏览作者简历，

才知其“兴趣广泛，哲学、逻辑、语言、管理等文艺科以及数学、天

文、物理、医学等理工科都有一定的涉猎和心得。在绘画方面屡次获

奖。一边从事工科类的学习一边在专研东西方文明的异同，侧重于哲

学、天学、算学、医学。”我顿时想起近年来我所面试的那些北大特

长生，其中每年都有几个“高才”令老师们眼亮心热。这些80后的

才子，古文好，外语好，见多识广，又气度谦逊。说实话，我的同龄

人中绝对没有这么多高水准的人才。所以，我们那代人只能欣赏金庸

古龙梁羽生，没有胆量超越他们。而沧月小椴步飞烟直到郝雍，尽管

尚未达到超越金梁古的地步，但他们已经建立了一个属于自己这代人

的磅礴的武林世界。

    即以郝雍的《碧血紫阳》和《鬼影侠踪》来看，就分明有一种打

通文史哲政经法的襟怀隐含其间，作者将少年气概与千古沧桑熔于一炉，借武侠的脸谱重新展现上古历史。看小说中频繁引用的古籍文献，高密度的历史人物和事件，真令人怀疑作者学错了专业。当然，小说里一些逸出历史框架的语言还可以商榷，情节密度过大造成的阅读重压，也让俺们这些文科老朽深刻感受到工科后生的“掌力”。但整体来看，这部小说厚重而流畅，有文质彬彬之风，无装神弄鬼之态，文化底蕴与故事魅力结合得自然充分，堪称是当今武林的上乘之作。

    作者自称“一手程序代码，一手武侠小说”，可谓左右互搏，好整以暇。而我据小说的书名看来，恰好是一手落雁，一手雕龙。这种绝高的境界当然是大多数人不能实现的，但人在青少年时，理当胸怀此等壮志，待到确实未能达成，再收缩战线不迟。北大前辈曰：人生在世，当龙虫并雕。我的同辈里，由于时代原因，某些人雕虫技术很差，一心幻想雕龙惊世，结果往往误入歧途。而郝雍这般新世纪青年中的精英，书读得扎实，眼界自然豁达，恰如曹子建所谓“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我因此忽略这部小说的若干略嫌幼稚之处，进一步期盼80后的作者队伍中涌现出一代落雁雕龙手，使新世纪的中国武侠小说更加错彩镂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