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bug录(之四):《南方周末》搞错唐诗名句
双鱼一生
《南方周末》 2007年5月24日A6法治版头条《杀女》一文,由该报记者张悦发自广东惠州。本来,我对此类“法制文学”兴趣委实不大,但由于此案发生的地点惠州我颇熟悉,加上二舅一家生活在那个城市,且二舅又曾在惠州公安系统任职,所以忍不住看了下去。——这一看,就看出毛病来了。
文中写道:“张爱玲3岁时能背出‘商女不知亡国恨,隔船犹唱后庭花’,被家人视为天才,而同龄的小梦雨因为默写不出阿拉伯数字,无法满足母亲更高的期待。”这一句话暗含着两个毛病!
其一,新闻事实上的毛病。小梦雨究竟几岁呀?照这里的文字,她和“张爱玲3岁时”同龄,自然也是3岁;照文中另一处说法“2002年小梦雨的出生给这对清贫夫妻带来了生机和快乐”,通常年龄的算法自然是2007年减2002年,小梦雨5岁;照文章开头“一个叫王梦雨的4岁女孩向过往的人们浅浅地笑”,小梦雨当是4岁;照文中又一处“惠州市110接到杜倩的报案,说她4岁半的女儿王梦雨在惠州市龙丰某商贸城失踪”的说法,小梦雨又成了4岁半!
我晕!一篇报道的主人公居然有3岁、4岁、4岁半、5岁一共4种可能的年龄!能否准确或统一给个实数呢,我的《南方周末》记者大人,别把读者当成警官呀,弄得字里行间荏地扑朔迷离!
其二,文史常识上的毛病。按说小梦雨被母亲杀害这件案子,以及《杀女》这样的“法制文学”,怎么也扯不上张爱玲背诗的轶事;从文章中,也看不出被采访对象曾经引用张爱玲的轶事;而以张爱玲来的天才来反衬小梦雨的愚钝,似乎也太牵强了一点——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唯一较趋合理的解释,恐怕还是记者想卖弄一下学问。拜托,这年头出来卖弄,也是要有点本钱的——连唐诗名篇、短短二十八个字的杜牧七绝《泊秦淮》都搞错了,《南方周末》的记者和编辑,你们羞也不羞?
这不是一首冷僻的诗,它在最通俗、最入门的唐诗选本《唐诗三百首》中位列第291首,而《唐诗三百首》,连《杀女》文中的小梦雨都有一本,甚至她“已经会背二十多首”了!这不是一首糟糕的诗,相反,清代诗评大家沈德潜在其《说诗晬语》中,更推杜牧此诗为唐人七绝的压卷之作!
换句话说,这样分量的名篇名句,张爱玲要是背出《南方周末》引用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船犹唱后庭花”这两句来,恐怕也要和小梦雨一样,“无法满足”家长“更高的期待”,甚至惨遭母亲“杀女”之祸了!
让我们看张爱玲的原文,1941年上海西风出版社初版的《天才梦》是怎么说的:“我三岁时能背诵唐诗。我还记得摇摇摆摆地立在一个满清遗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眼看着他的泪珠滚下来。”
再看看杜牧的《泊秦淮》原诗:“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此诗首句写秦淮夜景,次句点明泊舟,三四句借商女唱《后庭花》抒感,措语极为微婉。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样的千古名句,张爱玲三岁时都没背错,却被《南方周末》将“隔江犹唱”错成了“隔船犹唱”,小杜、小张甚至小梦雨泉下有知,亦只能苦笑矣!最冤的是自诩“天才”、三岁时就会“朗吟”小杜诗句的张爱玲,居然被《南方周末》诬陷了一把。
有人肯定要说,“隔江”、“隔船”的区别有这么大吗?只要“商女”唱了《后庭花》就行了嘛!我顶你个肺!在这“后庭花”日益被理解成一种FUCK姿势的低俗时代,请允许我卖弄一点阳春白雪。
首先,“商女”本身就在船上,她还隔个劳什子的鸟船呀?!女人在船里弹琴唱歌,不仅是杜牧《泊秦淮》和白居易《琵琶行》里的意境,更有唐人刘禹锡《夜闻商人船中筝》“大艑高帆一百尺,新声促柱十三弦。扬州市里商人女,来占西江明月天”诗句,以及宋人贺铸《水调歌头·台城游》“楼外河横斗挂,淮上潮平霜下,樯影落寒沙。商女篷窗罅,犹唱后庭花”词句,可资佐证。
再者,这“隔江”的“江”字可大有讲究哟!历代注解杜牧这首名篇的人,多引孔颖达《尚书正义·禹贡》“九江孔殷”句注“江以南,水无大小,俗人皆呼为江”之语,说“江”就是秦淮河。可惜,他们都弄错了!还是一代大师陈寅恪先生《元白诗笺证稿》里说得透彻:“牧之此诗所谓‘隔江’者,指金陵与扬州二地而言。此‘商女’当即扬州之歌女,而在秦淮商人舟中者。夫金陵,陈之国都也;《玉树后庭花》,陈后主亡国之音也。此来自江北之歌女,不解陈亡之恨,在其江南故都之地,尚唱靡靡遗音,牧之闻其歌声,因为诗以咏之耳。此诗必作如是解,方有意义可寻。”大师到底是大师,设身处地、提要钩玄,寥寥几行字,便把小杜的深意阐发无遗了!相比之下,有些狗屁不通的人就解释得错漏百出,比如清代徐增《而庵说唐诗》云:“商女,是以唱曲作生涯者。唱《后庭花》曲,唱而已矣,哪知陈后主以此亡国,有恨于内哉?杜牧之隔江听去,有无限兴亡之感,故作是诗。”看看,这位仁兄错得更加离谱,他发配杜牧之隔江听曲去了!杜牧之在南京的秦淮河上,隔着长江天堑,能听得见扬州“商女”的吟唱吗?可见,糊涂蛋代不乏人。
我还是那句话:《杀女》这样的“法制文学”大可不必掉张爱玲背唐诗之类的“书袋子”,但如果要卖弄,就得卖弄得漂亮。《南方周末》这次拙劣的卖弄,一弄错了唐诗名句,二害得张爱玲做不成“天才”,三把长江缩成了小船,四让人搞不清“商女”的“后庭花”在哪里,真是何苦来呢!特花些许时间纠正之(不会被误会成我X了《南方周末》的“后庭花”吧?),趁机温习一下小杜的千古佳作,也顺便示范一下:卖弄,需要什么样的本钱。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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