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月诗话》残稿之十八

    梁溪钱默存（锺书）丈，为钱子泉（基博）先生哲嗣。学殖深厚，并世罕见其匹，自谓平生著述“以抉文心穷道窍，期回末俗破陈言”，信不诬也。诗亦自成气局，方之古人、无可比者，有《槐聚诗存》。丈年十九学为韵语，笃好玉溪、仲则之体，所作典丽风华，殆所谓才子诗耶？如《中秋夕作》云：“不堪无月又无人，兀坐伶仃形影神。忍更追欢园断梦，好将修道惭前尘。杯盘草草酬佳节，鹅鸭喧喧聒比邻。诗与排愁终失计，车轮肠断步千巡。”失题云：“辜负垂杨系转篷，朅来块独此房栊。春还不再逢油碧，天远应难寄泪红。将石镇魂终欲起，倩丝绾梦亦成空。依然院落溶溶月，怅绝星辰昨夜风。”又有《秋杪杂诗》十四绝句，多缘情绮靡之作，警句载于《石遗室诗话续编》者如：“春阳歌曲秋声赋，光景无多又一年”、“巫山岂似神仙远，青鸟殷勤枉探看”、“如此星辰如此月，与月指点与谁看”、“判将壮悔题全集，尽许文章老更成”、“春带愁来秋更病，等闲白了少年头”。其后游学西欧，眷怀家国，诗亦每有少陵、遗山感时伤乱之音。归国以还，更变旧格，渐舍唐音，乃趋宋调。专于炼意，字字有来历而不尚运典，人遂以宋诗目之。实则丈于古今诗家，初无偏嗜，然于少陵、东野、柳州、东坡、荆公、山谷、简斋、遗山、仲则诸集，寝馈尤深，故为诗思理缜密，运笔老到，工而入微，迹象浑然，尤长七律、五古。七律如《燕谋、忠匡相约作诗遣日，余因首唱》云：“昔游睡起理残梦，春事阴成表晚花。忧患遍均安得外，欢娱分减已为奢。宾筵郁郁冰投炭，讲肆悠悠饭煮沙。笔砚幸堪驱使在，姑容涂抹度年华。”《中秋夜月》云：“赢得儿童尽笑欢，盈盈露洗挂云端。一生几见当头满，四野哀嗷彻骨寒。楼宇难归风孰借，山河普照影差完。归时碧海青天月，触绪年来未忍看。”《感怀》云：“岂真局蹐作诗囚，海外虚传更九州。祗有天空无梗塞，稍余魂梦自专由。愁孙恨子忧相续，竹稚莲娃景不留。得似杜陵吟望未？几分待白苦低头。”《故国》云：“故国同谁话劫灰，偷生坯户待惊雷。壮图空说黄龙捣，恶谶真看白雁来。骨尽踏街随地痛，泪倾涨海接天哀。伤时浑托伤春惯，怀抱明年倘好开。”《乙酉元旦》云：“倍还春色渺无凭，乱里偏惊易岁勤。一世老添非我独，百端忧集有谁分。焦芽心境参摩诘，枯树生机感仲文。豪气聊留供自暖，吴箫燕筑断知闻。”皆造语生新、拔奇古人者；诸诗咸成于抗日战争期间，湛思苦恨，具见行间，谓之并世一家之《离骚》可也。又如其《暑夜》云：“坐输希鲁有池亭，陋室临街枉不扃。未识生凉何日雨，仍看替月一天星。慢肤多汗身为患，赤脚层冰梦易醒。白羽指挥聊自许，满怀风细亦清泠。”《秋怀》云：“啼声渐紧草根虫，霭霭停云抹暮空。疏落看怜秋后叶，高寒坐怯晚来风。身名试与权轻重，文字徒劳较拙工。容易一年真可叹，犹将有限事无穷（后山句，时方订《谈艺录》付印）。”《庚辰除夕》云：“曾闻烧烛照红妆，守岁情同赏海棠。迎送由人天漠漠，故新泯界夜茫茫。汙卮敝屨行将弃，残历寒炉黯自伤。一叹光阴能乱际，不须珍惜到分芒。”失题云：“空明丈室面修廊，睡起凭栏送夕阳。花气侵身风入袖，松声通梦海掀床。暂闲渐乐青山静，无事方贪白日长。佳处留廛天倘许，打钟捣地即清凉。”《说诗》二首云：“七情万象强牢笼，妍秘安容刻划穷。笔欲写心诗赋物，筛教盛水网罗风。微茫未许言诠落，活泼终看捉搦空。才尽只堪耽好句，绣鞶错彩赌精工。”“出门一笑对长江，心事惊涛有许狂。滂沛挥刀流不断，奔腾就范隘而妨。敛思入句裁归律，凝水成冰截作方。参取逐波随浪语，观河吟鬓赠来苍。”《寻诗》云：“寻诗争似诗寻我，伫兴追逋事不同。巫峡猿声山吐月，灞桥驴背雪因风。药通得句宜三上，酒熟钓来复一中。五合好参虔礼谱，偶然欲作最能工。”丈固诗评名家，其论诗亦不落窠臼，知有《谈艺录》而不知有此三首者，可乎？其答刘大杰赠诗句云：“心事流萤光自照，才华残蜡泪将干”，则极言属词比事之惨淡经营，后更作《燕谋怪余久不作诗，寄两篇督教，依韵奉报》其一云：“才退心粗我自知，烟消沤灭不成诗。分明眼底难寻处，渺莽江头欲拾时。枉与焚灰吞杜甫，苦将残锦乞邱迟。欣然搁笔无言说，稽首维摩是本师。”自道作诗之艰，使少陵、山谷睹此，或当心有戚戚欤？佳句如“槎通碧汉无多路，梦入红楼第几层”、“心如红杏专春闹，眼似黄梅诈雨晴”、“书癖钻窗蜂未出，诗情绕树鹊难安”、“春心欲兢湖波活，衰鬓难随墅草青”，不数数觏。五古如《新岁见萤火》云：“孤村乱山攒，着春地太少。春应不屑来，新正忽夏燠。日落峰吐阴，暝色如合抱。墨涅输此浓，月黑失其皎。守玄行无烛，萤火出枯草。孤明才一点，自照差可了。端赖斯物微，光为天地保。流辉坐人衣，飞熠升木杪。从夜深处来，入夜深处杳。嗟我百年间，譬冥行长道。未知所税驾，却曲畏蹉倒。辨径仗心光，明灭风萤悄。二豪与螟蛉，物齐无大小。上天视梦梦，前涂问渺渺。东山不出月，漫漫姑待晓。”奥峭幽深，故足移人。一九三九年秋，丈赴湘，游雪窦山得记游五古四章，其二云：“天风吹海水，屹立作山势：浪头飞碎白，积雪疑几世。我常观乎山，起伏有水致；蜿蜒若没骨，皱具波涛意。乃知水与山，思各出其位。譬如豪杰人，异量美能备。固哉鲁中叟，祗解别仁智。”其三云：“山容太古静，而中藏瀑布。不舍昼夜流，得雨势更怒。辛酸亦有泪，贮胸敢倾吐；略似此山然，外勿改其度。相契默无言，远役喜一晤。微恨多游踪，藏焉未为固。衷曲莫浪陈，悠悠彼行路。”微渺蕴藉，浩乎沛然，令人朗吟不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