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阙薇
八十八根小辫,一根不多,一根不少。从开始扎到全部拆散它们,总共用了一小时十七分。这是属于我自己的“吉尼斯纪录”。记得最初玩这个游戏,我需要差不多整整五小时。我迷恋这种不为人知地挑战,只因它反复告诉我,人的潜力无穷大,相信自己,比相信一切都重要。
扎过又拆掉的头发异常的蓬松,像烫过一样,让我显得份外洋气。我把手指插在发间,冲镜中的自己做鬼脸,嘴左歪一下,右歪一下,下巴尽量往下伸三下,维维安说,这样有助于瘦脸。
我讨厌一成不变,庆幸这个世界每天都有新奇的事发生。记得某个夜晚补习归来,我看见隔壁的女人拉开窗大叫:“我热爱爱情!”她只穿了一件浅绿色的吊带衫,两眼饱含热泪,像一只失控的风筝,随时会飞出窗外。我被她吓了一大跳,我知道她,她的男人是别人的丈夫,她的男人三个月未归。
我觉得她随时会死掉。因为她热爱错了东西。我热爱的肯定和她不一样,只是我热爱的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我妈在浴室外面敲门:“阙薇,你快点,车子要来了,你东西收拾好没有?”
我要收拾什么东西?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我的新生活。
-------摘自阙薇的BLOG《雀斑它偶尔会痛》
(1)
八岁以前,我和我妈住在堂子街。
堂子街是个什么地方呢?市中心那条笔直的马路走到底,往左望:你会发现在高楼林立的背景里,只有这一片像被外星人经过时削了一刀一样凹下去一小部分。
已经完全不属于繁华都市的景色。
这个区域,就叫堂子街。
当年这条街是石板路,但是石板和石板中间隔着好大的缝隙。因为阳光一直光顾不到这里,所以石板和石板的中缝里长满了青苔,如果你不小心踩到,一跤猾死都有可能。下雨的时候,我总舍不得踩脏我唯一的球鞋,所以就拎着鞋,赤着脚走回家。夏天还算好,冬天就比较惨,脚冻得发紫不说,一不留神被哪个死小孩从后面猛地一推,就结结实实地摔倒在泥地里。
回到家,脱掉脏校服,冲干净脚,接下来要做的事常常是爬到家里唯一的大床上,把作业本摊在枕头上,就着窗口的光趴在床上写作业。屋子里一点光线都透不进来的时候,我才会拧亮床头那盏小小的台灯,从枕边的旧茶叶筒里摸出一粒水果糖,含在嘴里,等她归来。
是的,八岁以前,我家很穷。我爸在我二岁的时候查出来得了肺癌,在我四岁的时候离开了我们。为了给他治病,我们欠了一屁股的债。为了躲债,我妈只能带着我四处流浪。在堂子街住下后,我妈先是在一家餐馆当服务员,后来去了一家酒店做前台,再后来,去了一个有钱人家做保姆,照顾他有病的儿子。最后的最后,她做了这个有钱人的情妇。
这个有钱人,叫池振宸。
第一次见池振宸,是在堂子街那个十二平方米的小屋。我放学回来,看到街口停着一辆车,车子看上去很高级,有几个小孩经过它时停下来看了几眼,其中一个还满怀恶意地朝着车窗吐了口口水。我回到家,意外地发现我妈在家,旁边还站着一个高大的陌生男子,他穿黑色的夹克,很和善地冲我笑了一下。我惊喜地发现不大的餐桌上摆满了东西,有烤鸭、糖果、营养品,甚至还有新裙子,应该是给我的。
妈妈的左脸颊是青的,肿起来很大一块。她慌乱地对我说:“阙薇,你出去玩会儿,过会再回来。”
我听话地放下书包,不声不响地出去了。当然我没有走远,只是躲在门外。
很快我听到池振宸对我妈说:“你带上女儿,跟我走吧。”
“还是你走吧,”我妈说,“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有我在,没人敢动你。”透过门缝,我看到池振宸一把把我妈拉到他怀里去,我妈做着无声却激烈地反抗,那是我第一次目睹男人与女人的战斗。她踢他,咬他,他均不还手,只是牢牢地将她抱紧,直到她终于安静下来,趴在他的胸前,低声地哭起来。从我的角度,我只能看到池振宸的背影,在那个阴暗潮湿的小屋,他像一盏稳稳当当的不需要担心电费的大灯,瞬间就令人安心地照亮了一切。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激动,我一下子没坐稳,身子猛地往前一倾,“啪嗒”一声就一头跌栽进了屋子。
“我明天来。”丢下这四个字,池振宸匆匆离开。临出门的时候,他伸出手,将还狼狈地趴在地上的我一把拉了起来,并顺手替我拍了拍我校服上的灰。
我妈躲闪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拐进了厨房。那晚她做了简单的饭菜给我吃,可是她自己什么都吃不下,心事重重。
“你的脸怎么了?”我问她。
“摔的。”她说。
“我想试那条新裙子。”我说。
“那不是你的。”她突然大声地说,然后有些烦躁地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走了两圈,最后她拿了一个大袋子,将那些礼物统统都收了起来,用绳子扎好,把它放到了墙角。
夜里,她睡不着,辗转反侧。其实我也睡不着,我也想辗转反侧,但是怕引起她的注意,我只能硬逼着自己一动不动地装睡。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听到她压低了声音给别人打电话,一边讲一边哭:“表哥,欠你的债我怕是还不了了,我要是活不了,你替我带大阙薇,这孩子懂事,知道报答你……”。听到“活不了”三个字,我一下子就清醒了,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清冷的月光照进屋子,我第一次发现,半夜的月光竟然是惨白惨白的,很是吓人。她没发现我醒了,正背对着我哭得厉害,话也讲不下去,于是我又悄悄地躺下去了。
第二天早上上学,趁她给我做早饭的时间,我偷了那个袋子里的一包饼干带到了学校。奥利奥,电视广告上说,如果泡在牛奶里吃,会更香甜。我没有牛奶,电视也常常收不到想看的频道。想到这里,我像跟那包饼干赌气一样,三下两下就全解决掉了它。
忽视干得要命的喉咙,我擦掉嘴角的饼干屑,拿出我的铅笔盒。那是一个很小的铁盒子,里面偷偷放着半块镜子碎片,照着我和喉咙一样干得要命的没有营养的脸。同桌谢俏穿了花裙子,前排的牛蒙蒙穿了花裙子,巨胖的林文瑄也穿着花裙子,只有我没有,我忽然很恨我妈,非常非常恨,说不上来的恨,无从解脱的恨。
我讨厌贫穷。讨厌一无所有的感觉。
她将我拽入这样的生活,让我无法逃脱。
真要死,就让她去死好了。
林文瑄在数学课上偷吃巧克力,我看到她把黑色的巧克力放在手里捏了又捏,趁老师不注意的时候一把扔进嘴里,然后把脏兮兮的手往裙子上一擦,妄图消灭证据。
那一刻,我有个恶毒的念头,砍掉那只胖乎乎的不知好歹的手。是的,不知好歹。我如果有那么好看的裙子,我发誓我绝不会那么粗暴地对它。
体育课是自由活动,她们围在一起吃冰棒,绿色心情。谢俏俏舔着冰棒过来跟我聊天,我发现她的舌头也变成了可怕的绿色,整个人像一条绿色的恶心的虫子。
“阙薇,你放学一个人回家不怕吗?”
“没人接我。”我说。
“她没有爸爸。”林文瑄也凑过来,“她妈是二奶!”
堂子街的消息,总是传得飞快。
我懒得和她们争论或者吵架。我只是默默地站起身来,走到更远一点的地方去独自坐下,我知道我跟她们这些人是不一样的,她们有花裙子又怎么样呢,放学有人接又怎么样呢,还不是一样永远呆在堂子街,最后变成街头那些一面嗑着瓜子一面说着飞短流长的恶俗大娘。如果非要我跟她们说点什么,我只能说,真可怜。
“阙薇,来玩游戏,官兵捉强盗哦。”过来拉我的人是班长牛蒙蒙,我才不领她的情,她这么做,无非是想让老师多表扬她有多么多么热爱集体团结同学,虚伪!
我早说过了,我跟他们不一样,不做作不卑微不可怜。
那天放学,我一路小跑回家,她不在家里,但那个袋子在。她一定没发现我偷走了一包饼干,而现在,我还要偷走里面的那条裙子。我用飞快的速度解开了那个袋子,抽出那条裙子,飞快地套到了我自己身上。
紫色的公主裙,胸前有几朵小花,层层叠叠的下摆像云又像雾。我敢说,全校,哦不对,是全市,没有一条裙子能超过它的美。可惜家里连穿衣镜都没有,我只能就着厨房那块满是油渍的玻璃欣赏我自己。转圈,转圈,再转圈!兴奋,兴奋,真兴奋!就在我转得晕晕乎乎的时候,我妈推门进来了。
“阙薇,你在干什么?”她走上前,捏住我的胳膊说,“快把衣服脱下来,我说过了,这不是你的。”
“不。”我说。
“我叫你脱你就脱!”她脸颊上的青肿还没消,眼睛里满是血丝,看上去像个疯子。这个疯子把我按倒在床上,开始强行扒我的衣服。我反抗,一脚踢到她的小肚子上,她痛得叫起来,可手上的劲却还是没有松。裙子终于被她扒了下来,连同我短暂的幸福和尊严,就这样被她粗暴地扔在一旁。简直就不让人活了!我气愤地趴在她扔回给我的又旧又脏的校服上嚎啕大哭,用衣服包住头歇斯底里地扯着嗓子尖叫,但是我的愤怒和痛苦一点也没有减少。
那二个人就是这时候闯进来的。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如天兵天将从天而降。
“小贱货,哭丧哭得正好!”那女的长得真丑,嗓子也难听,像被什么东西锯过了似的,听上去嘎吱嘎吱。而那个男的长得很高很壮,光头,紧身的黑衣,一脸的杀气腾腾。
“既然你不肯滚,就不要怪我不客气。”说话的还是那个女的,她话音未落,那个光头男人就冲上来了,他一句话没有,上前一步就掐住了我妈的脖子,然后把她的头往墙上撞去。我瘦小的妈妈在他的手里,就像一只无助的小鸡毫无还手之力,一瞬间,我看到米黄色的旧墙被撞落纷纷的灰,鲜血从我妈的额头上缓缓地流了下来。
“不要打啦!”我尖叫着扑上去,想救我妈。但那个女的拖住我不让我上前,她长长的指甲掐进我的皮肉里:“小贱货,你也一块儿去死!”
我埋下头,用力咬她的手背,她不得已放开我,我转身就往屋外跑,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我要去叫人来救我妈,不然,我妈肯定死定了。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等我狂奔到街上,拼命大叫了好几声后我才发现我只穿了内衣!天啦!大庭广众之下,天色未晚,我居然只穿着内衣站在大街上!意识到这一点后,内心的羞耻和恐惧铺天盖席卷而来,令我摇摇欲坠,嗓子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就在这时,只见一辆车疾驰过来,在我面前停住,池振宸跳下车,他拦腰抱起我,拉开后座车门,把我往里一塞,命令我:“在里面呆着不许出来!”
我听到“卡嗒”落锁的声音。车应该是被他从外面锁上了。车子里稍许暖和,我浑身颤抖地抱住自己,最后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但那个狭小挤逼的空间,依然没法让我感到心安。
“杀人啦,放火啦!”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外面好像有很吵的声音,我稍抬起头,透过车窗,就看到了我家方向那片天空变成了奇怪的红色,无数个街坊邻居拎着水桶端着脸盆面色紧张摇摇晃晃地冲往同一个方向。
那是贫穷落后的堂子街,留给我童年记忆的最后一个镜头。
之后的很多年,我都会在滚烫的恶梦中醒来,在那个梦里,我又回到堂子街,回到我衣不蔽体一无所有的童年时代,我用尽全身力气,喊不出那一声“救命”,眼前唯有熊熊燃烧的大火,倾刻间就将我无情地吞噬,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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