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跟久违了的朋友招呼:“你真一点也没有变。”主要是说他的感情、性情、或者容颜,仍旧如昔,但如果是指他的人一点变也不变,也未必是句好话,也未必是件好事。
人活着,一定会变。变可能是成长、成熟,也可能是衰退、衰老。变,可以是好,可以是坏,但不能不变。不变,那才不是好现象。只有死人才不能变、无可变(除非他变成鬼、变为殭尸、或投胎转世,当然,这是想象世界的情节,但也可以见出‘连死人都求变’的观念)。岁月流逝,增添无数阅历,眼界继续拓展,知识不断补充,除非是顽冥不灵,否则怎可能一成不变?
一个精力充沛、充满自信的人,绝不怕变,只有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的人,才对“变”畏如蛇蝎。我们当然应该争取往好的变,设法阻止往坏的变,但如果不力争上游,就不进则退,恐怕想不变的结果,会成为大变特变。“变”在很多地方,最近已成了一个敏感的字眼,但不能“讳疾忌医”,世事通常不是你不想变它就能维持不变的。
有些朋友觉得我变了,我当然变了,人只要活着,都会变,但变更的可能是外在的东西,而内心里有很多东西依然十分执着,或更新了一种更有效或更牛B的坚持。并且,我的坚持还是在坚决不“埋堆”(粤语,不投靠,包括财团、文坛或政坛、朋党)不应酬不阿谀奉迎中只仗一支笔杆子存活下来了。
也有些人觉得我文风大变,跟以前的愤怒青年、不平则鸣、“文人手上是一杆横扫千军的笔,武人手中是一把立地成佛的刀”似乎大大不一样了,因而很纳闷,很不能接受。这我可得要谢谢他们的关心、他们迟来的激赏。人生的过程是渐进的成长,逐渐的成熟,如果我在二十岁时写“龙哭千里”,到三十岁还大嚷万里哭龙,我相信那是一件修饰过和虚假的骚动。当日我写“愤怒青年”是赤诚、衷心的,今日我再写青年人的不满与愤怒,那是一种退化和不幸。人不能故步自封,我愿意不重复自己,要在泥足深陷前拔足。为了不住的超越自己、鞭策自己,甚至不惜打碎自己,从头再来。一个人一定要敢于突破自己建立的风格,才能不住创造与重建,这才是一个作家对自己的苛求与抱负:纵是荆棘满途,宁可在危艰中开新路,也不可重蹈自己的足迹。所幸的是,以前的读者所看不明白我作品里的意思和技法,到今天80后、90后乃至00后已无隔碍,觉得好玩、过瘾或理所当然了。对还是不愿迎头赶上或放弃追逐新意和深意的朋友,我抱歉我保持的段速不能为他们而减缓。
当年年轻学子问近五十岁的李敖,是不是已放弃斗争了?李敖曾答:我斗了超过二十年,到今天仍然在斗,你们出来社会,要是敢斗上五年,我就服了你!我执笔写了近五十年(十三岁开始办杂志期刊),到今天我站在第一线上写,不断的摸索新的形式,试图创造新的风格,认为我变了不再是愤怒青年,脱离了纯文艺路线的朋友,我们不妨再来比下一个二十年!
稿于一九八四年应马华文化协会之邀出席全国现代化文学会议。
校于二○○五年十月「南方都市报」两副刊同时约稿,将开辟一报两专栏。
重修于二○一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深夜撞车大难不死奇蹟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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