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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曾子航
在茫茫人海里,相遇是偶然,偶然之间也许就会成就一段爱情。然而,在意大利享誉国际影坛的电影大师维斯康蒂执导的经典影片《白夜》(根据十九世纪俄国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同名中篇小说改编,曾获1958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银狮奖)中,这偶然间擦拭出的爱情火花却有着一个令人感伤的结尾:
一座轻雾弥漫的海滨小城,一个寒风萧瑟的夜晚,空旷的街道行人寥寥,只有昏暗的河水在夜幕下静静流淌。年轻的小职员马里奥正独自漫步在桥头,这时候,一个美丽的姑娘走进了他的视线――她纯洁得就像一朵小百合,但看上去却比烟花还要寂寞。很快,马里奥疯狂地爱上了她,谁知姑娘早已心有所属,原来这个名叫娜塔莉娅的女孩从小与祖母相依为命,靠修补地毯和出租房屋为生。一年前,一名神秘的中年男子无意中闯进了她的生活,成了她的房客。男人深沉的外表、潇洒的谈吐让情窦初开的少女倾心不已――不知不觉中,一扇朦胧的初恋之门在她眼前缓缓地打开了――,然而,甜蜜的时光总是那样的短暂,不久,男人又要远走天涯,临行前深情地告诉她,一年后还要回来――为了这一句话,娜塔莉娅就像着了魔一样失魂落魄,为此她朝思暮想,她苍白憔悴,每天不是在窗边眺望,就是在桥头徘徊。可一年后,她没有等到他,却等来了另一个男人马里奥的爱――
在意大利著名男星马斯特罗亚尼(曾主演过费里尼的著名影片《甜蜜的生活》和《八部半》)扮演的马里奥身上,我似乎看到了一个小职员身上难能可贵的闪光点:正直善良、乐于助人、感情专一,面对娜塔莉娅对初恋情人的矢志不渝,宁肯压抑住心中喷涌而出的情感之火,心甘情愿陪伴在对方身边,充当一名遮风挡雨的“护花使者”。当影片剧情过半,我突然觉得娜塔莉娅有点傻,她为什么要苦苦守候一份根本毫无结果的爱情?她为什么不能重新选择一次?所幸,在马里奥的悉心呵护下,娜塔莉娅并没有继续执迷不悔,而是渐渐接纳了对方――可偏偏造化弄人,在一个白雪皑皑的清晨,神秘男子突然出现在桥头,娜塔莉娅欣喜若狂,平静的心田再度泛起涟漪,她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重新投入了旧情人的怀抱,影片的最后,只剩下了马里奥孤独的背影在雪中踽踽独行――
这是一个痴情男子在一段矢志不渝的爱情面前遍体鳞伤的故事,有点感伤,也有点无奈。在如今我们所处的这样一个感情瞬息万变的年代,绝大多数的痴男怨女们已经心甘情愿的接受了这样一个现实,与其海誓山盟地渴望天长地久,不如把握住片刻的曾经拥有。可在影片所描述的那个古典主义盛行的年代,一旦曾经拥有,反倒期望天长地久。娜塔莉娅对待初恋情人是这样,马里奥对待娜塔莉娅又何尝不是如此?所以,娜塔莉娅才会一直痴痴的等,哪怕把自己变成一座“望夫崖”,马里奥也在独自等待,等待身边的娜塔莉娅移情别恋的那一天。幸运的是,娜塔莉娅等到了自己的幸福,终于和旧情人鸳梦重温。马里奥却很倒霉,这段单恋始终是“镜中月、水中花”,最后以为抓到了手却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姑娘重投昔日恋人的怀抱。就像这个带有象征意味的片名“白夜”,虽然亮如白昼,但始终是一场梦,最终梦去人空,只剩下漫漫的长夜――影片结尾,面对心爱的姑娘满怀歉意的离去,马里奥表面上潇洒大度(我看起来却是万分的酸楚):“你去找他吧,我不怪你,真的,因为你已经给我带来了幸福,哪怕这仅仅是片刻的幸福,我也会用一生去珍藏!”在这里,维斯康蒂显然已经把马里奥塑造成了一名“爱情的圣徒”,宁可牺牲自己的幸福,也要成全他人,即使失去了对方,也要把祝福别在襟上,哪怕明日从此远隔天涯。就像席慕蓉的那首《无怨的青春》:“在年轻的时候,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请你,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他。若不得不分离,也要好好地说声再见,也要在心里存着感谢,感谢他给了你一份记忆――在蓦然回首的刹那,没有怨恨的青春才会了无遗憾,如山冈上那轮静静的满月。”
本片的导演鲁奇诺-维斯康蒂是我最最崇拜、最最喜欢的世界三位电影大师之一(另两位分别是日本的黑泽明和希腊的安哲罗普洛斯)。维斯康蒂出生在意大利米兰的贵族世家,据说祖上早在中世纪就已经封为子爵,世代相袭,到了十八世纪又被授予侯爵和公爵的爵位,直至维斯康蒂父亲那一代。维斯康蒂从小就接受了严格的贵族教育,对于文学、历史、戏剧、音乐、美术均有着很高的造诣。由于特殊的家庭影响,维斯康蒂身上不可避免的流淌着贵族之血。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维斯康蒂成长的年代正是贵族阶层日益没落、反法西斯斗争波澜壮阔、各种民主思潮风起云涌的意大利二战前后的混乱时期。所以,在他一系列电影作品中,我总能感觉到这个没落的贵族子弟身处颓废美的漩涡中,挣扎着将崩溃中的、贵族阶级的、古典美的光线抓住,(这点维斯康蒂与曹雪芹、白先勇都是异曲同工)然而无情的造物主总是在极力地捉弄他作品中的主人公,让他们最终都不由自主地沦为悲剧的主角和时代的弃儿,不光《白夜》中的马里奥最终摆脱不了形单影只的孤独境地,他举世闻名的代表作《魂断威尼斯》中,那位行将朽木的老音乐家面对自己心仪的美少年,除了在内心发出几声由衷的赞叹之外,也只能听任这个青春和美的化身从自己身边悄悄溜走――甚至维斯康蒂离开人世间也充满了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惆怅之感:据记载,1976年3月16日这一天,七十岁,终生未婚的维斯康蒂在反复聆听勃拉姆斯的第二交响曲之后,对身旁的妹妹乌贝尔塔说了这样一句话:“已经足够了――”说完,他把头转向后方,告别了人间――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也许,从这个意义上看,充满了感伤主义情绪的《白夜》就是贵族子弟维斯康蒂一曲哀婉缠绵的“枉凝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