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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世,我们还做姐妹
——悼念立勤姐姐
李婍
立勤姐姐走了一周时间了,心里还是深深的悲痛,闭上眼睛,眼前总是她的身影。三十年的同窗情谊,一生一世的姐妹情,不忍看着她这样匆匆而去。我们不能奈何命运,我们拽不回她离去的身影,徒劳地对她执意远去的背影哭喊着,她不会回来了,这一世她太累了,该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歇歇了。
那天,我同于卓、赵丽华一起陪同她的家人把她的骨灰送到墓地,她被落葬在秋日静穆的墓园里,美丽的花束陪伴在她左右,安静肃穆的墓地有了鲜花的映衬骤然生动了起来,花儿摆的很整齐,她是个喜欢整洁的人,这环境是姐姐喜欢的,优雅、静怡,远离喧嚣。
我们离去的时候,有一阵清风吹过,摇落几片花瓣,或许那是姐姐在和我们说再见,这次再见,却是生离死别。
人生如梦.,相识三十年,初见的情景.恍若就在眼前。
八四年初秋,河北省作家协会的第一届作家班在廊坊师专开办,据说这也是.建国后全国各省市第一个省级作家班.。四十多名来自全省各地市的文学爱好者.通过考试被录取为廊坊作家班学员。开学半年了,来自张家口作协一个名叫张立勤的学员名字还只是在花名册上,传说这是一名女生.,这名女生.病了,她要休学一段时间。
就在我们渐渐忘记了班里还有一位名叫张立勤的病休学员时,寒假开学返校,宿舍里有一个戴着白色护士帽的女子已经比我.先到了,娇小.、美丽.、清瘦.、时尚.,她浅笑着站在自己的床前,自我介绍自己叫张立勤,张家口来的.。
这就是张立勤啊,她好美好有气质,这是她给我的第一印象。
自此.班里的女生全部到齐了.:何玉茹、张立勤.、高晶(雪静)、卢品贤、张存华、田梅文、姚淑芬、李诗峰,我在班里最小.,刚刚十八九岁.,是全班的小学妹。
那时候的张立勤在河北散文界已经有了一定名气,她天生爱美,天生追求完美,八四年初夏作家班招考考试之后,她感觉自己考得很好,胸有成竹地等待着被录取的消息。她细细的手腕上总戴着一块小巧精美的手表,忽一日,感觉戴手表的腕间有个很小的疙瘩,偶尔有些硌得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就利用等通知的这段时间去医院做个小手术,割除腕间这个多余的小东西。手术顺利成功,医生为她缝合的很仔细,伤口愈合之后应当不会留下什么疤痕,但是,按照常规,必须对这个小小的肿瘤做活检。病理结果出来很骇人,医生说是恶性肿瘤。
录取通知书和检验通知书几乎同时送达她手中,那年她不满三十岁,不满三十岁的小女子不得不承受命运的挑战。不知道拿到那份意想不到的检验结果时,她是不是流泪了,我想她很难过,但不会流泪,我从没见过她流泪,即使最痛苦的时候,她也只是轻轻诉说一下,她是我见过的坚强的女人,她是我见过的最珍视生命的人。
活下去,必须好好活下去。以强烈的求生欲望,她到北京最好的医院治病,化疗飘逝了她的一头美丽秀发,对一个非常爱美非常喜欢长发的女人来说,逝去的那头长发对她是痛苦的折磨。她在散文《痛苦的飘落》中写道:
每个夜晚仰望天空的时候,我的长发开始一丝一丝地飘落,弯弯曲曲,哆哆嗦嗦,挽着缠绵的风。像山峦的那一条逶迤的边沿,像河流那一线扭动的堤岩,像少女时的我,窈窕的我。它一部分一部分把我撕开。飘落飘落飘落。枕边,床头,桌角,紫色水磨石地面,窗外大叶梧桐,都伸出臂膊承受着这飘落,太阳碎了,月亮碎了,漫天黑色的飘落!
因为头上永远戴着一顶洁白的护士帽,张立勤走在校园里非常显眼,全校几乎所有的学生都知道作家班有一个戴白帽子的女生。
这顶标新立异的帽子戴在她头上实属无奈,因为那个时代商场里还没有像模像样的假发,同在一个宿舍,很长很长时间没见过她摘掉帽子的样子,她一共有三四顶这样的帽子,黑夜悄悄换掉洗干净,白天又是看起来一样的帽子,直到她重新长出一头美丽的秀发。
失而复得的生命和美丽都让她倍加珍惜,从此,她一直留着长发,从此,她再也没剪过短发,她说她的长发是女孩子的生涯,是女孩子的格调,是女孩子的魅力。
张立勤是美丽的,一生都优雅妩媚着,她的服饰总是那么时尚新潮却又不事张扬,她的装扮总是那么有质感却又大方得体,她要求自己必须妩媚地死去,妩媚是她的尊严,是她留给这个世界的一张名片。最后一次去看她,离她生命最后的日子还有几天,知道省作协的领导王力平和老同学何玉茹要来看望她,一大早她就把自己装扮得漂漂亮亮的,以至于看上去她是那样神采飞扬,以至于当得知她逝去的噩耗,我们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几天前她还在那样美丽地和我们说笑。
她那样热爱生活,她那样懂得生活,她曾经是我们班最活跃最新潮的女生,她欢快轻盈的舞步让我们这些不会跳舞的同学那般羡慕。
八十年代刚刚流行跳交谊舞,不知哪个同学搞来个破录音机,星期天节假日的时候,就把教室里的桌椅排到一起,中间留出个空间,同学们搞搞娱乐活动,跳跳交谊舞什么的。谁都没看出来,大病初愈的张立勤居然是班里的舞星,她的舞步真美啊,舞蹈中的张立勤像个可爱的精灵,她舞步轻移,妙曼华美,没人能看得出来她刚刚在生生死死的边缘苦苦挣扎过来。她青春的舞步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在春花烂漫的校园里,绽放着的青春张扬着生命的喜悦和奔放,那美妙的舞步,悠闲的舞蹈,留给了青春的喧哗,成为她人生路途上最绚烂的美丽烟火。
美丽优雅的女子,如果缺了才情和智慧,就少了内涵和韵味。她是世间少有的才女。她散文写得好,她的作品入选一百多部选本,出版散文集多部。曾连续几届获“河北省文艺振兴奖”、河北省作家协会“优秀作品奖”、第六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二届“冰心散文奖”等。并获河北省“德艺双馨”奖、河北省“十佳青年作家”等称号。她的散文唯美空灵,扑面而来的艺术气息,独到的唯一的没有任何人可以重复的细腻人生感悟,总能让人从她的文字中读到深层次的思考。
她书法写得也好,她自幼研习书法,曾经临过柳公权《玄秘塔碑》、《金刚经刻石》,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王羲之《兰亭集序》,王献之《洛神赋》、《地黄汤贴》,怀素《小草千字文》、《自叙帖》,张旭《古诗四帖》,《江陵张家山汉简》,《汉张迁碑》,《汉张景碑》等碑帖。她的书法作品曾在日本、新加坡参展。作家班上学的时候 ,课余时间,铺开宣纸,她会即兴涂鸦上几笔,她给我们班许多同学都留过墨宝,至今我手头还有一幅她手书的小楷,如今,这幅字成了永远的纪念。
她是一个重情的女人。
重爱情,重友情,善良、豁达、达观。
祖籍山东的她,血液中有来自山东人的真诚善良;生长在张家口,性格中有塞外山城的豪放豁达;行走在全国各地,个性中有海纳百川的包容和隐忍。外表瘦弱儒雅,骨子里却充满仗义。朋友们有了心事烦恼事,总爱找她说说,她总能帮你想出一个绝妙的好主意。
作为全班最小的小妹妹,她永远把我看成长不大的孩子,我在她眼里永远是“小李婍”,即使我也已经人到中年,在她眼里还是孩子。
我们是有缘的,她从张家口来到廊坊,我从衡水来到廊坊,我们有缘在同一个城市工作,所有的作家班同学中,我们是联系最多,相聚最多的。工作中、生活中遇上难题,遇上有委屈的事,会找她去叙说,甚至在人前从来不流泪的我,会在她面前哭鼻子,她柔声细语的劝说,帮我分析,帮我解难题,许多事情都会迎刃而解,一些我不想坚持的几乎要放弃的事情,会在她的鼓励下坚持到底。
这些年,她的身体一直不好,却总是牵挂着老师和同学们,由她发起,我们会经常去天津探望我们的师长汤吉夫,会经常和住在廊坊的老师们相聚,在老师同学心目中,她是重情重义的才女。
偶尔,她会一个电话或者一个信息把我召唤过去。
我们的会面经常是在她住宿的小区的院子里,晴好的日子,上午十点钟她到楼下晒太阳。
她对摄影很有研究,她的摄影作品有独特的味道,我每每出书的时候总为找不到合适的照片而苦恼,她主动提出为我拍一组照片。我怕累着她,告诉她拍几张就行了,她却一拍就是一个多钟头,每拍一组都让我看看,对动作表情提出新的要求。那天拍的照片是我所有的照片中最自然最有韵味的,后来出版《红楼女儿梦》,用的作者照就是她那天拍摄的。
见面的时候,我们总爱坐在花木葱茏的小区花园中聊天,聊着聊着,她会突然从衣袋里变出一瓶香水、一盒眼霜,或者一管唇膏,那些小东西每一件都那样精美雅致,让我无限惊喜,爱不释手。
我不知道很少逛商场的立勤姐姐是什么时候买的。
我不知道很少逛商场的立勤姐姐那些得体的时尚的衣衫是什么时候买的。
我只陪她逛过几次商场,她的审美是独特的,在她的指导下淘来的服饰别具一格,穿在身上马上就是不一样的气质。
最后一次陪她逛街,准确说是她陪我逛街,是在两年前的一个秋日,天气已经有些凉了,去买换季的服饰,我顺便给她买了个厚些的被子,她喜欢洁白的,那天,被子,被罩都买的洁白的,白的那么纯净,那么安静。我提着东西在前面走,她跟在后面,步子轻盈,像个兴奋的孩子,说着笑着。
我感觉她身体好多了,从此以后就可以和我们一起出来玩了。但是,那个深秋之后,她的身体每况愈下,这一次,大概是她生命中最后一次逛商场。
从张立勤身上,常常能让人感喟,一个人只要有毅力,只要咬着牙坚持,就能创造奇迹。
在她的生命旅程中曾经有那么多的苦难和伤痛。病好了,又复发,再治疗,再复发,几乎每隔几年就要做一次大手术,每一次手术都是徘徊在死亡的边缘,她每每都能顽强战胜病魔,精神抖擞地重新回到朋友们的视野中。在病魔面前她从不退缩,从不放弃任何一点机会。有人说,许多得了癌症的人都是自己把自己吓死的, 精神上一旦垮塌了,生命就枯萎了。
她的精神从来就没有垮过,她用人们无法想象的强大的心理承受力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即使最痛苦的时候,她咬着牙不哭不喊,默默承受,对医生护士,对来探望她的朋友还面含微笑,好像她从来就没有过痛苦。
生命中最后的日子,她的肺部肿瘤转移到脊骨上,那种疼痛是健康人无法想象的,据说,那疼痛仅次于烧伤的痛苦,几个月的时间,疼痛一刻不停地啮噬着她的身体,她却一身不吭地承受着,我不忍看她痛苦中对我们做出的笑容,不忍看她憔悴的容颜,去看她的路上还一再告诫自己,不许在她面前流一滴眼泪。但是,但是我是在忍不住啊,泪水汹涌而出,怎么控制都控制不住。
她笑着安慰我,姐姐没事,这不是好好的吗。
我多希望姐姐真的没事,真的好好的,我多希望这一次,她能再次挺过来,创造新的奇迹。奇迹终究没有发生,几天后噩耗传来,张立勤走了,永远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听到噩耗的那个下午,我脑子一片混沌,泪水总是不自觉地从眼角滚落下来。
她走了,那么顽强,那么美丽,那么多才多艺的女子,她怎么会死去呢?
直到在殡仪馆最后一次看到躺在花丛中的张立勤,我才确信,她真的走了,她一如生前一样美丽优雅地静静躺在那里,是的,她是妩媚的,她确实妩媚地死去了。
泪水模糊了双眼,不忍再看,悄悄走到殡仪馆外面,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许多远方的同学来不及为她送行,癸巳八月十七日暮时分,作家班十数名同学们在赵县的柏林禅寺为她作庄严超度法事,肃送立勤同学远行。
作家班的同学们以这种庄严的仪式,送走了我们最好最好的学姐学妹。
立勤姐姐静静地远去了,她美丽瘦弱的身影渐行渐远,我们无法唤回她远去的步伐……。
这几天,总是不由自主地翻一翻我们过去的合影,照片上,立勤姐姐灿烂地笑着,我们姐妹情深地相拥在一起,旧时的美好时光又一一呈现在眼前,今非昨,人成各,阴阳两界的分离让人忍不住唏嘘。
今生和你做姐妹没有做够,姐姐来世我们还做姐妹,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