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的时候，我真的梦到徐美丽了。徐美丽在戒毒所里，和我隔着冰冷的铁栏杆。她的头发垂下来，让我看不清她的面目，只有脸颊上两颗酒窝还有过去的模样。我就那么呆呆地望着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徐美丽从铁窗里伸出手来，她对着我哭着喊：二班长，救救我。

梦，一下子就醒了。

我的这个梦，完全是来自王十一。前些天，王十一跑来跟我说，你知道徐美丽吗？她在戒毒所。我怎么也不能把徐美丽和吸毒分子联系在一起，我说，这怎么可能呢，徐美丽是那么纯洁的一个姑娘。

司训队晚饭过后就没有什么事了。晚霞在天边永远落不下去，天上的鸟儿扑扇着翅膀归巢。这个时候徐美丽就会出现在我们宿舍门外，有时候嗑着瓜子有时候嚼着橄榄。也不进屋，就斜倚在门框上，徐美丽嗑完了瓜子，就说：外面的天气真好啊，十一叔、二班长我们散步去吧。

一付全无心机的样子。

美女依门笑，总是让人要有不好的联想。但徐美丽可以除外。因为徐美丽是徐老大的女儿，黑老大的女儿野一点是可以被接受的。

我们是正牌的子弟兵，才不会和你去散步呢。每次这样回答她，她就切一声，说你们啊，都是胆小鬼。然后花枝招展婀婀娜娜地走了。过了两天，她又会嗑着瓜子跑过来，“快快快，外面树上两只喜鹊打架，快随我去看。”

谁敢跟你去看，队长正站在他的门口往这边瞪着眼睛呢。

那时候我们队长没事就给我们做政治教育，一是拒腐蚀二是不沾女色。在队长的眼里，队里所有的女学员仿佛都是某个故事里的那条美女蛇，隔着墙头喊你的名字，你只要一答应大祸就来了。

队长的苦口婆心终于起到了逆反的作用。一个有着大月亮的晚上，我和王十一，徐美丽和谢桃花，四个人跑到营区外面去散步。我们沿着营区外面的小路，一路走啊跑啊，像解放了一样。徐美丽和谢桃花一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忽然就抬起头来，天上的大月亮就那么挂在空中，心里就充满了莫名的感动，谁都不说话了。

一直走到铁路边。

徐美丽跑到铁轨上，张开双臂做飞翔状。她叫道：我们走哇，一直走下去。那真是个单纯而美好的夜晚，四个年轻人，就那么在铁路上漫无目的的走啊。月光洒下来，整个世界都融在一片温暖的乳白色光华里，心生惆怅。

火车轰轰地过来，徐美丽竟然欢快地长着双臂迎着跑去。我一把拉了她下来。你得承认，这个女孩子疯起来实在是不要命的。

这是我和徐美丽唯一的一次夜奔。后来，队长知道了，把我和王十一一顿臭骂，然后天天黑着脸给我们看。

再后来，还发生了一件事情，徐美丽差点惹出大麻烦来。

徐美丽的二叔在离我们营区不远的镇子上开了一家酒店，她带着她的同门师兄弟去喝酒。没烟了，她去边上的一家小卖店买烟。开店的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这个年纪的老头都有点爱管闲事，对徐美丽的这个太妹做派很是看不惯，就说她两句。把徐美丽说恼了，抬起脚对着老头的裆部咣咣两脚。老头就弯着腰伏到地下去了。

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徐美丽等一干人众被扣留在那里。徐美丽的二叔跑来找我，说人家伤者说了，你们司训队的队长不来，绝不放人。

——这事如果让队长知道了，徐美丽的麻烦就大了。徐美丽在队长的眼里就是一颗拔不掉的钉子，这下授人口实，被开除了也不一定。二叔搓着手说，那这事咋办？我说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人冒称队长去把人领回来。我们把眼睛看向王十一。

王十一急了，说，冒名顶替的事我是不敢的，你为什么不去。

我骂他胆小鬼，我说如果老子是个胖子早就自告奋勇的去了。见死不救，亏人家徐美丽还叫你十一叔呢。王十一一咬牙就答应了。

我和王十一拎着两瓶酒两条烟就去了老头店里。我说：老人家，俺队长来赔不是来了。老头黑着脸不理王十一。

王十一把烟酒放下，对二叔说，赶紧回您的店里摆一桌，我请老人家喝酒赔罪。菜很快就上来了，徐美丽和她的同门站在我们身后，王十一端起酒碗说：“老人家，我教育无方，这杯酒我干了给您赔罪。”一碗酒咣的就干了。老头很是感动，说：看你队长虽然年轻，倒是豪爽的人。罢了，罢了。

徐美丽和她的同门听老人叫王十一是队长，都要憋不住的笑出来。我站起来说：你们站在这里干啥，都跟我统统出去。我们跑到外面去，捂着肚子无声地笑倒在地上。

里面，徐美丽的十一叔正和老人推杯换盏。

笑完了，我站起来，整了整衣服，对徐美丽严肃地说：徐美丽，你还好意思笑的？我就想不通，做个淑女很难吗？

徐美丽笑嫣如花，说：不难，不难，一点都不难。

这就是我所有知道的真实的徐美丽。

半年以后，徐美丽们毕业走了，渐渐就疏淡了消息。

很多人就是这样，在生命里和你一起走过那么一段路，那段路上或许月光朗朗，清风习习，让你想起来不禁微笑，月明风清。

如果时光可以定格，我愿意徐美丽一直定格在那个春天里，而不是最后我知道的关于她的一切。生活有时候更像是抓破了的美人脸，有人对酒当歌，有人焚琴煮鹤。

——徐美丽的消息都是从王十一那个死胖子那里道听途说来的。

徐美丽结婚了，嫁给了一个退伍军人。

婚后的徐美丽，沉溺赌博。接着，徐美丽离婚了。

徐美丽吸毒了。

徐美丽被徐老大送进戒毒所了。

如果文字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我愿意再造一座烂尾楼。

我想象不出来徐美丽在戒毒所里会是什么样子。如果说岁月是一把杀猪刀，那么回忆就是他妈一张画皮，抓破美人脸，让人那么悲伤。

我对王十一说：胖子，你再冒名顶替一次首长吧，我们去看看徐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