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和我们村子隔着一条河是一个叫李家村的村庄。两边的孩子以河为界经常打仗，那是最原始的冷兵器时代的模拟战争。隔着那条春涨花溪，冬裸河床的河，有时候是两三个，有时候是一大群，用土块和石头互相扔对方，直到对方怕了撤了或者有人受伤了，才鸣金收兵。已经不记得是谁创造的这个伟大的游戏，这灵感也许来自炮轰金们。当年老毛和老蒋就是以这种形式进行第二次握手。反正，这个游戏几乎成了我们童年里最大的爱好和乐趣。
可惜我们的这个乐趣在我上四年级的时候被迫终结了，原因是因为我们必须跨过那条河到对岸去读书。小学四五年级的学校设在敌人的村庄上，那条河就成了我们的鸭绿江。我和我的伙伴们，第一次是用一种勇士赴国难的心态去对岸的。风萧萧……
教我们的不再是张老师，我小学的第三任老师也姓林。是最有个性的一个人，喜欢穿最白的衬衫，有一头飘逸的长发。你应该感到惊讶，因为那是七十年代的中国农村。如果你还不惊讶，那么我告诉你，他是男的。当然，他的长发都是油光光地向后抹成一个大背头，那绝对是艺术家的做派。
为了便于分别，我们且叫他老林老师吧。虽然那时候他一点都不老，而且很年轻。
老林老师给我们上的第一堂课就是检查头发，其实准确地说应该是检查头皮。在枪林弹雨中锻炼过的我们，头皮上留下许多疤痕，而每一个疤痕都有一个关于土块石头的记忆。那一天我很自豪，我的伤疤和小宝的一样多。那是多大的荣誉啊，就象丐帮长老的口袋，是一种级别的象征呢。但很快，我的自豪就变成了沮丧。因为林老师说：这是野蛮。野蛮，你懂吗？
于是，空闲的日子里，在我家枣树下就多了一群读书的少年。
终于有一天，老林老师说，没有啦，我已经让你们淘空了。我发现，原来林老师笑起来真的很文明。
不记得是那部电影了：一个乡村教师和一个孩子在村头大树下的黄昏里大声的念“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我看过之后，就固执地认为濮存昕那是抄袭了林老师的创意。多少年以后我还记得，多少个那样的黄昏和身后那轮红红的夕阳。
我已经忘记那个写书的林老师了，如果不是那次作文课。老林老师永远与众不同，当我写诸如我的爸爸妈妈之类作文得了n个优之后，那次作文课林老师竟然让我去找那个写书的林老师。说有一本《烈火金刚》在他那里，让我取了来回家去读。那一刻，我真的幸福的晕了。后来这个故事我曾讲给若干人听，没有一个人肯信。他们总是说，你的老师是个疯子。
但我记得那个冬天，很冷的冬天。写书的林老师的那个漏风的房子，没有生火。一张忧郁的脸在看到我之后才有了笑颜，写书的林老师开始咳嗽。王木匠下乡去打家具去了，只有年轻的农民林还坚守着他的理想。林老师絮叨地和我说了很多话，我惦记着那本渴望已久的书，只是恩恩地点头。隐约明白林有一篇文章要发表了，他说等有了钱要去周游全国……这是我见到林老师的最后一面。
第二年清明的时候，老林老师带我们一群红领巾去县城给烈士陵园扫墓。我写书的林老师也从那一天开始了他的周游列国的计划。离开了我的那个村庄，再也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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