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恶俗的标题。可是除了这个,没有别的能让我概括这本书。
先说点轻松的,我觉得还是要买书,现在的书不错,比前一阵满哪都是《低调做人》、《谁动了我的xx》好的多,上周五,本来是想买一本新出的杨绛《走在人生边上》读,结果一进第三极书店就买了一堆,包括王道乾精装版的《情人》(平装的比精装的靠谱多了而且已经有N本平装的了)、地图、地理书籍包括游记,以及王朔的《致女儿书》。
书很薄,估计读着不累,就买了。
一个周末就读完了。
写的非常好。
书的结尾是个访问,编辑问王朔:“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这很像我们临终前上帝或者亲人问我们还有什么话要交待),王朔:“我没有了。说真的,我特别犹豫,原来我想再写一点,但也不想写了。这里头,我也需要一个勇气,我的勇气也有限。简短点吧,说多了反而言不由衷。最后想对我妈说声:对不起。要是冒犯了谁使谁不痛快了请你这么想:反正咱们也不会永远活着,早晚有一天,很快,就会永不相见。”
看到这句话书就完了,只能讪讪的合上了。突然非常悲伤。
“很快,就会永不相见。”让所有的恨都在短暂生命里因为彼此的怜悯化解吧。
可是爱呢?爱往哪里去呢?
王朔爱女儿,他曾经说过“我爱上女儿以后才知道我从来没爱过女人”(大意),他不愧是个作家,表达力好,也够诚实,他说出了绝大多数男人都没说出来的心里话。
现在,作为一个作家的父亲,把女儿当成读者,来讲讲有关“我们”的心里话。这就是《致女儿书》。
先讲“我们”是人类,而“我们”这些可怜的人类是怎么经过几十万年进化来的呢,王朔和女儿说,我们就是“作为大野兽菜谱上的食物,像今天的猪羊和果子狸,存在着”:
“最早都是人不人鬼不鬼,披头散发坐在树梢上,喝西北风,一年四季吃水果。忽然雷劈下来,大树一棵接一棵,像盛大的火炬接力赛。大火过后头上全是天空了,那敞亮,那浩荡,真叫猿猴崩溃,像咱们现在被扒光了衣服扔到大街上。只得蹲在草棵子里,鬼鬼祟祟的行走,一步一瞭望,脖子短的,罗圈腿太严重的,撞进大野兽设下的局,对这个世界的最后印象就是一张血盆大口。腰长的逃进山洞,重新考虑自己的未来。”
王朔这里用的虽然是哄孩子一样的话,但是话的后面还是成年人的机智。他是个语言家。
话锋一转,“那实在是一个毫无希望的局面,相当于一声令下咱们都要回到树上或者海里生活。根本不是有决心有毅力就能做到的,要从进化做起,重新把自己变一个样子,要调整骨骼,改变比例,换牙,换人生观,从一个吊环冠军有水果吃的飞贼变成一个宽肩膀全世界走路最慢的拐子。相信整整一代猿人思想都转不过弯来,都是在生活贫困和绝望中悲愤去世。。。。。。谁要是那时候被生下来,真是倒血霉了,多少代的猿人精英还没来得及发展就被吃掉了,或者自杀了——那时候如果有人想对这个世界进行思考只能是狂奔出去纵身跳崖或者跳河。”
“再困难也要活下去,像今天依然能看到那样,最愚昧的人活得最好,是一批傻子支撑着人类,或者是阿谀人民的人爱说的话——是人类的脊梁。”
这时候的王朔,不是哄孩子了,他是个语言家不假,他还是个有思想的语言家,就简称思想家了。
讲到猿人发现了火,在审时度势的理论家的带领下一字排开放火烧山,王朔的语言就借着思想的火发亮,乃至让人发笑了,(这就叫幽默感不?):“那是个什么样的场面呢,整个山冈、平原都变成烤炉和剪锅,野兽跑着跑着就熟了,油汪汪的躺下,外焦里嫩;鸟飞飞就慢了,就熟了,外焦里嫩;天空中成千上万只鸟笔直地掉下来,像射肉箭,下肉雹子,山头上猿人们欢声雷动。”
在“外焦里嫩”的文字的香味里,看书的人像孩子一样在心里吮了吮指头,笑了。还是文字最诱人。
说完了人类的起源,王朔接着说“我们”这伙炎黄子孙的起源,基本意思是世界大同,大家都是杂出来,谁都不纯,“当时都不结婚,只知其母不知其父,遇见其他野人,问起是那儿的,都说是炎黄子孙。”
然后“到了汉朝,白人的队伍,匈奴来了,全国都在马背上,汉武帝有小布什那样的抱负,在他这一任把所有仗都打完,打了三十年,全国户口减半,一个法国打成了加拿大。”
也就是从六千多万人打到了三千多万。
“经过三国演义,到晋。。。。。。”
“后来蒙古。。。”
这就讲到了“咱俩的眼睛一单一双分头来自蒙古和高加索;大脸蛋子来自唐朝;煎锅底一样的后脑勺来自东北满族;红头发来自五胡乱中华。。。。。”
这就讲到了孩子的奶奶,爷爷,也侃到了中国的近代,一个国家和一个家的故事。
说完了“咱家我这一方的来历”,王朔来到了第二部分,“关于爷爷奶奶”。
翻开这一部分的开头,我准备的是一场机智悲悯但基本上愉快的侃大山,是一个老人的心以一个孩子的淘气来和我说话,可是没料到的是,我看到的是一个孩子的眼睛,流下了老人的眼泪。当我看完了这一章节第一段的时候,我的感觉就像我后来看到本书的结尾一样,因为缺乏准备而震动,甚至惊慌。而人类这样剧烈的情感,从来都不是因为恨,而是爱。
这一部分的开头这样写:
“我不记得爱过自己的父母。小的时候是怕他们,大一点开始烦他们,再后来是针尖对麦芒,见面就吵;再后来是瞧不上他们,躲着他们,一方面觉得对他们有责任应该对他们好一点但就是做不出来装都装不出来;再后来,一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
我热爱的奥斯卡-王尔德这样说过孩子和父母的关系:“Children begin by loving their parents.
After a time they judge them. Rarely, if ever, do they forgive
them.”
意思是孩子刚开始是爱自己的父母,大一点,开始审视评价甚至审判自己的父母,再后来,其中只有少数的人,才原谅了自己的父母。王尔德的话机智克制,有典型的英国人的理性,但是王朔上面的话,却饱含感情,滴汤漏水,说的是责备,藏的是付不出、藏不住的爱,让我一看就“心里难过”。
有时候理性让我们过目不忘,有时候感性让我们热泪盈眶。
王朔想和自己的女儿,读者,以及自己说:我是这样长大的,
“和那个时候所有军人的孩子一样,我是在群宿环境中长大的。一岁半进保育院,和小朋友们一起,两个礼拜回一次家,有时四个礼拜。”
“很长时间,我不知道人是爸爸妈妈生的,以为是国家生的,有个工厂,专门生小孩,生下来放在保育院一起养着。”
“每次需要别人指给我,那个正在和别人聊天的人是你爸爸,这个刚走过去的女人是你妈妈。”
“说来可悲,我十岁刚从保育院回到家最紧张每天忧心的是不能一下认出自己的父亲。早晨他一离开家,他的面容就模糊了,只记得是一个个子不高的阴郁暴躁的黑胖子。。。。。。”
后来是一次吵架,和“奶奶”,王朔自己女儿的奶奶,也就是王朔和他妈。那是一次普通的吵嘴,像每一个长大的孩子和母亲,背景是清明节,儿子带着母亲给父亲和哥哥扫墓,估计大家心情都不好,起因是一件衣服,母亲说儿子“你怎么穿这么一件衣服”,一回回的说,母亲又把衣服上一时髦的装饰说成油渍,儿子还忍,母亲再说你怎么连件新衣服都没有,然后儿子就急了。
和所有的夫妻、情侣吵架一样,吵架的故事不外追溯到上下五千年,你如何对不起我我如何对得起你,都挑狠话说,音量都调到最大,内容倒不重要了。王朔也知道自己心里委屈,也知道再冤这事也解决不了,或者再说俗点,能用钱解决的还好说,可是“爱”这个事,谁生了谁这个不能轻易就否了的事,哪那么容易解决呢?
所以就痛苦。
王朔也知道,“祖宗的规矩是:真相与和解。”王朔是聪明人,聪明人的毛病是总想讲理,只是这次他遇上的人不对,他遇上了父母。很少有父母和孩子讲理。
王朔在后面的书里面彻底没装成一个孝子,他的态度非常老实,不高兴就说不高兴,很不高兴就说很不高兴,他批评了中国的孝道,因为他也是一个父亲,他有权说这个:
“失去了生物狭隘性,我觉得我作为父亲——复制生命接力赛的上一位传手也没有了优越的必要。我可不想当一个野蛮的儒家父亲,愚昧地认为位置靠前判断力就一定准确。孝,实在是弱者之间可怜的互相栓对儿的口头承诺。”
王朔数次表达了对女儿的歉疚和感激,“我有了女儿后首先痛感儒家伦理有悖生活切实感受,孩子给你带来多大的快乐,早就抵消早就超过了你喂她养她付出的那点奶钱,这快乐不是你能拿钱买的,没听说过获得快乐还让快乐源泉养老的这不是讹人么?她大可不必养我,我不好意思。”
“我们的父母这一代丧尽安全感,下意识不自觉——个别人故意——把自己的恐惧传递到孩子身上,家庭其实都破裂了还拿铁丝箍在一起假装完好。”
王朔要通过自己的不孝,给自己的女儿争取个权益,一个作为孩子不容易开口的权力,“在我们这儿,孩子对长辈不敬的事与长辈对下一代的虐待相比是不成比例的,父母普遍虐待孩子或虐待过孩子,而子女反过来虐待父母的屈指可数最多是不爱搭理,因为父母的权力大很多,父母打孩子社会不认为是不正常的,国家也不干涉,但是孩子不体谅父母,社会就一片哗然,我认为这是不公平。”
“我觉得中国人的家庭关系不太正常,孩子承担这么多的义务,父母拼命来要求孩子,说什么赢在起跑线上我特别讨厌这个说法,把孩子训练成一个赚钱机器,这就叫成功,表面是为孩子好,其实是想自己将来有个靠山,无情剥夺孩子童年的快乐。”
王朔在这一本写给女儿、写给所有因为我们自己而无辜存在的可悲悯的生物的书里面,虽然一口一个“我自私”,却无私的把自己推倒,做成一根架越河流的梁木,一边高叫着我不孝,一边呼喊着救救孩子。在一口一个“我自私”里,我看到了一个普通人的爱,一个有责任感、有理性的中年男人对爱的理解。在这本书之前,当然我想到鲁迅和胡适,我罕有的感觉到中国男人爱自己的孩子,爱自己的女人,因为他们表面仁义,几千年来竟然教育自己的孩子去卧冰求鱼,或者割自己的大腿肉给母亲吃,多么显而易见的愚昧和不人道,然后就是让自己的女儿裹小脚,把整个脚往后或者往前掰,溃烂以至轻微或严重的残废,口口道义,实为自私,其中更可怕的是虚伪。我也不曾经常见到几个有理性的中国男人,能够想到“为因我而来到这苦难人世的孩子留下点可继承的什么,一个更为理性更为美好的世界”,我看到的多为破坏,或者勤奋的破坏,其中的差别只是程度。王朔的这本书,也许不是为了文学的,甚至不是为了思想的,但一定是为了社会的。
至于这本书,王朔会说:我只是为了我女儿的。不,他会翻着白眼说:我只是为了我自己的,我自私。没关系。语言,文字,都是面儿上的,说什么写什么对于真正了解和热爱语言文字的人都不是最要紧,因为我们深知我们并不是通过语言文字交流的,我们用的是深藏内心的理性,和情感。
窦婉茹 2007.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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