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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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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阳论木心(一)

(2006-09-28 14:24:07)

  今天贴上李春阳同志的评论。这篇文字并未评论木心先生的某件作品,而是尽可能展开文学视野,审视我们时代的写作问题。我以读者身份,用黑体字标出部分我以为精当的见解。最末一章接引《九月初九》出现黑体古文字,则是春阳原文的标示。

  这篇文字未发表过。作者写成后只是寄来给我一读,并不意在发表。最近她正在书写木心先生的诗评。春阳同志目前是文学艺术研究所刘梦溪先生的博士生,上回介绍她的单位,是错误的:应是“文化艺术出版社”编辑,不是“北京文艺出版社”,特此更正。

  木心:“长途跋涉后的归真返璞”

  木心的书写,决定我们的阅读。从头到尾的阅读并不意味着阅读的“完成”——于我而言,这种阅读将持续久长,我的理解亦将随之改变而趋于深广,并影响我对自身及一切事物的领会。因此,短期内写出木心作品的评论,实属勉为其难。

  而木心一贯的主张是:知难而上。

  在反复阅读木心作品的过程中,我时时感到他不是一个“异数”,而是我们身边一位亲切的中国人。他的文字以这样亲在的方式,展开他的形而上世界;他的语言,具有何等完满的“中国品行”!他诗性的文字使我眼看当代中国理应具有的一种精神生活,居然到达木心这个高度。我愿慎重地说,是木心,填补了我们时代长久期待而空白着的盲点。

  “欧洲文化是我的施洗约翰,美国是我的约旦河,而耶稣直在我的心中。”

  中国人向来有一种“天下”观,今天看来,它并非“世界主义”,而是集体自我中心。出离这一限制,并不容易。

  十六世纪利马窦等西方传教士已向明朝带进西方文化,其时华夏尚属强大,国人于此并未在意。三百多年后,西方文化以现代武力闯入,这才惊醒国人,以至产生后来迄今的一系列问题,以及问题衍生的问题。

  我由此念及明代的李卓吾。卓吾生于嘉靖六年,即公元1527年,正好长木心整整四百岁。他是那个时代最为激进的思想人物,是真正的“异数”。卓吾七十六岁上,以“倡乱道”罪名被捕,后来在狱中自刎。卓吾代表中国传统文化内部的变革要求,他主张:“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申说做人必须“为己”、“自适”,“不求庇于人”。他以“颠倒一世之是非”的大勇,重新审视并评价历史。但由于外来(西方)文化参照的缺失,除了生命之虞,他还承受着巨大的内部压力。“闻有欲杀我者,得兄分剖乃止。此自感德,然弟则以为生在中国而不得中国半个知我之人,反不如出塞行行,死为胡地之白骨也。”(李贽《与焦弱侯》)

  四百年后,情况完全不同了。

  木心回忆道: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南方的富贵之家几乎全盘西化过”,身为富家子弟,木心在“世界主义”成为可能的环境中出生。其父经商外埠,家境优裕,“成年人对域外物质文明的追求,便利了少年人对异国情调的向往”。西洋的新式教育——画素描、习钢琴、解剖动物、做物理化学实验——乃一时蔚然成风。不独南方,北京的孔德学校也曾提供全套完整的西化教育,而当这种教育理念跟西式生活方式相融会之时,便自然而然形成“世界主义”的温床与氛围。上海,广州、天津、杭州……这些中国本土的国际性都市,经已沐浴在欧风美雨之中,决非四百年前的泉州港可以相比。

  此时,“世界主义”作为一种传统,在中国开始了滋长发育的过程。鲁迅先生的“拿来主义”,便是“世界主义”直白的说法。而“拿来”的第一步,是“走出去”。大批留欧留日青年正和鲁迅的早年出洋,怀抱“到异地寻求别样的生活”的大愿。可惜,这种正在型塑为传统的世界主义,很快中断——救亡成为时代第一要务,民族主义旋即占了上风,二十年代尚在争论“科学”还是“玄学”、“全盘西化”还是“中体西用”,到三十年代国难当头,就没有了争论的必要,也没有争论的余地了。

  从长时段的历史眼光看,中国文化来自内部的变革要求是在得到西方的外援之后,才得以摆脱僵局,别开生面:直到进入二十世纪末,“世界主义”的标识与氛围再度在中国成为可能:技术和物质层面的“现代化”总算与世界庶几同步,然而放眼望去,“文化”的中国,以及中国的现代文学,则是一派表象的繁荣与深刻的匮乏:这种文学是本土的,但切断了古典传统的根脉;是当代的,但不具真正意义的当代性,是受惠于世界文学的,但远不是“世界主义”。

  这时,我们“发现”了木心。幸亏有他,在我们共同历经的时空中,在他长时期不为人知的个人实践中,早就默默播种、耕耘、收获,以一己之身完成了他的文学“世界主义”,而这“世界主义”是由木心笔下的“现代汉语”得以开其花而结其果——对此,难道不应视之为奇迹吗?

  福克纳有言:“如果民族主义进入文学,便不再有文学。我讲得再详细些,我的意思是,值得诗人去写,值得人们去创造音乐、绘画的那些问题,是人的心里的问题,与你属于哪个种族,肤色是什么,没有一点关系。” 木心是怎样说得呢:“我挂念的是盐的咸味,哪里出产的盐,概不在怀。”

  我的问题是:偏执于文学“民族特性”的作家固然可以坚守其“民族性”,而这种“民族性”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将如何安顿?能否安顿?对此,我在后面还将论及。

  “现代”文学,具有多少“现代”性?

  早年周作人曾著文审视中国古典文学,看看到底有多少作品当得起“人的文学”,结果在浩如烟海的典籍中,屈指可数。白话文运动从社会学意义上大获全胜,几乎全体写作者都在使用白话文,一代人之后,就变成只会用白话文了。

  但白话文并不就是“现代性”。

  现代性是一含混的概念。“在现代社会形态中,个人在空间上、经济上、精神上都超出了原有的所属关系的界限。因此,个体的生成可以视为现代性的标志。”(刘小枫)

  用今天的眼光来看,个体地位的变化,是现代社会与传统社会的重要分界之一。中国传统儒家所高扬的乃是道德主体性,强调的是对崇高人格(从君子到圣人)的养育;现代社会要求的重点则是法权主体,即以制度为保证的享有权利的“个人”;古代道家注重的是人的内在精神自由,现代社会则看重宪法框架下社会生活中的个人自由——正是由这价值的区分,鲁迅先生把既往的中国历史概括为“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和“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也正是这区分,鲁迅先生提出“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

  中国的“现代化(个体的生成)”,已从明朝推迟到清末,数百年举步维艰,在没有宪政的前提下,或在有其名而无其实的“国情”中,“立人”的始终悬置着。个人成长,每以个人的扭曲毁灭而告终,我们目睹一个人身上发育多少“个人性”,便遭遇多少凌辱和践踏,个人性完成者如鲁迅,倘若假设活到“文革”,必毁灭无疑。

  在中国,谈“现代文学”而不谈文学的“现代性”;不谈写作的“个人性”而居然头头是道谈文学,所谈者何,可想而知。对此,木心先生称之为“服装文学”,他说,“五四以来,许多文学作品之所以不成熟,原因是作者的‘人’没有成熟。”

  事实是:现代性,个人性,以及世界主义,乃是一回事。“所谓现代文化,第一要义是它的整体性,文化像风,风没有界限,不需要中心”(木心)。“现代性”并非是在社会达成“现代化”改造后方始具备的品质,文学尤不能等到社会现代化完成之日,这才顾及“现代”的问题。“个人性”不是口号,而是实实在在的历练与培育,是文学欲有作为的真天地,不具备“个人”的差异与丰富性,文学的才华何以激扬?

  鲁迅在于1907年作《文化偏至论》时,目光投向欧洲。欧洲,是整个世界“现代观念”的发难与发祥之地。

  木心说,“到了现代,西方人没有接受东方文化的影响,是欠缺、遗憾,而东方人没有接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就不止是欠缺和遗憾,是什么呢——我们不断地看到南美、中东、非洲、亚洲的那些近代作家、艺术家,谁渗透欧罗巴文化的程度深,谁的自我就完成得出色,似乎没有例外。”

  然而没有经过“现代”洗礼的中国人,在新旧世纪之交,似乎很乐于谈及“后现代”,居然对“个人”滥施“解构”,取消其严肃的价值与高远的意义,这样做,似乎特别能满足一些文学理论家的“速度感”——我们是否会感到紧迫?当现代文学被注入并充盈“个人性”,至少,木心的作品已然证明,“个人性”值得付出代价,并予珍视、守护、高尚其事。

  分身有术:对写作的反思贯穿写作始终

  “总觉得诗意和哲理之类,是零碎的、断续的、明灭的。”(木心)那么,完整一贯、持续燃放的是什么?是对写作本身的反思。这反思涉及两个对象,一是写作者的自我,一是写作行为。

  一个深爱写作的人,对待写作,如此清醒。

  自我是什么?实体,还是因缘?抑或阿赖耶识?《论语》曾说,“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取消自我,是儒家修养的终点。圣人克服一己之私,以天下为己任。儒家的思路,“内圣”才能“外王”,治理天下,须得是“无我”的人。

  佛学讲“破除我执”,以“无我”为起点。据说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悟道之后,长时间犹豫着是否该向众生传播他的思想和心得之时,曾经拿不定主意——既是立意救人于水火之中,为什么犹疑不决?佛经中记录这严重的时刻,对今日的我们,透露何种消息?

  语言是什么?是对自我、真理、世界、生活的揭示,还是遮蔽?既揭示,又遮蔽。个人,意味着永远挣扎,徘徊于哈姆雷特和堂吉诃德之间,“生命是什么?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木心)“两难”,“悖谬”,便是个人的真实处境。用木心的话来说,“那终于要相背的二律之间有空隙,便是我游戏和写作的场地。”

  与不确定的自我相比,写作本身倒是确定的。谴词造句,把一部作品从无到有创作出来,实在令人兴奋。木心说:“写作是快乐的,醉心于写作的人,是个抵赖不了的享乐主义者。”在他看来,创作活动是清醒的,可以控制的,所以有人称之为“智性写作”——我在写作,同时还有一个“我”旁观我的写作,那旁观者时时表呈观感,我,无时无刻须得面对那另一个“我”的诘难、辩驳,况且始终有个极高明的读者,参与写作。

  如此,写作的难度就增加了,写作的维度却丰富起来。反讽的自我,其实是充分意识到自我限度的自我,“自我”假如不在写作中生成,不在语言中现身,我们去哪里寻它的踪迹?那记载佛祖犹豫的文字……

  写作行为和自我的关系是创生的、构成性的。

  木心说“艺术家凭其作品得以渐渐成熟其人。在自己的作品中,艺术家才有望趋于自身的成熟。不仅人奇妙,不仅艺术奇妙,奇妙的是人与艺术竟有这一重严酷而亲昵的关系。别人的艺术无法使自己成熟,只有自己的才行。”

  马丁·布伯说,“在每一境界,以不同方式,我们通过浮现于眼前的流变不居者而窥见永恒之你的身影;在每一境界,我们皆承吸永恒之你的气息;在每一境界,我们都向永恒之你称述你。”

  木心把读者看得很高。他在写作中喜用第一人称,不是偶然的。他是在作品中与读者建立起一种真正的“我-你”关系。目下我尚未读到木心的诗集,仅止部分散文、小说、随笔,但我已强烈感觉到他的每一作品,不论大小,都具有一种巴赫金所称的原初意义上的对话关系。可以说,对话关系,或者说我-你关系,是木心作品的内在结构。

  “‘我’与其建立关系的诸多的‘你’,其各条延伸线都在永恒的‘你’即上帝那里交汇。”(马丁·布伯)

  话说到这里,已涉信仰。

  “对信仰的信仰”

  佛是一回事,信佛是另一回事。迷信与信仰之不同,已为人所识。二希传统中的希伯莱传统其实更难于为中国文化所接纳。国人的信仰向来实用主义,不得实惠,便即放弃。香火盛是因为灵验,千请千灵,万请万应,祈福福至,禳患患除,天下哪有这等事?!亚伯拉罕的痛苦,约伯的天平,克尔凯戈尔,尼采。自古天道与性命,圣人所罕言。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汉语对超验存在的表述,当不仅止于此。

  作家,更不能回避的是信仰问题,在这个问题上,木心拈出一句话:“对信仰的信仰”。就此,我愿引述张志扬先生的一段话,以便佐证与理解:

  痛苦基于人自身的有限性。或者把自身的有限性当作无限性来自娱或自欺,或者力图超出有限去冒险。有两种冒险方式。

  一种冒险是超验地去证明即认同上帝,以为自己终可达到完善而与上帝同在。形而上学的本体论、主体论都是这种幻想的产物。这种超验的认同固然有时也可以自娱自欺,但它更倾向于自以为是而胆大妄为。

  另一种冒险是陷入虚无的深渊。它看似自由,其实是自由的苦役,同样也可以自由得疯狂,以为自己是天下惟一的一架钢琴。

  一边是真的缺失,一边是真到虚无的边缘:这就是人的进退维谷的处境。

  “一把刀的锋刃很不容易越过,

  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

  或许,冥冥中有一非实体化、非同一性的“道”或“神”,它既警戒“我”的有限同时又在禁止中引发“我”的越界,让我的智慧就在这种有限与无限的张力与空隙中,保持个人的自由。

  我会在自由承担的痛苦中满怀感激之情的。

  为什么是“对信仰的信仰”?我们且看:儒家因圣人而自大,基督教因上帝而自大,“诸神不和”,引起文明冲突。二十一世纪的人类倘若意欲心神安稳,必须学会不再独尊一神。道路只一条:完成自身的现代性转换,每一方都认识到,并敢于承认自身的有限性,此之谓“和而不同。”

(未完,见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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