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多远才能看见天堂

这几天总是想起第一次去温州的情形。
那是十年前的春天,我去温州采访,当天晚上下了火车,约好的受访人雨平已等在火车站的出口。
在站前旅馆住下后,和她几乎聊到天亮,然后坐火车去了杭州。
所以温州给我的印象只有火车站的晚上和清晨到处是来往的旅客。乱乱的情景。
还有那个晚上的无奈和伤感。
还有早晨和雨平分别时的拥抱,我默默祝福这个温婉,美丽的小女人,能生活的安详幸福。
这一别再没见过她,后来收到过她的信和邮件,她依然矛盾挣扎,后来失去了联系。
像很多人一样,走着走着就走散了,走远了,不见了。
这次去温州,是和几个新朋友相聚,只是故友不知在何方。往事情景不再重现。
再翻开那次的照片,只找到了在杭州的几张,还是因为冲洗了才留下来的。
仅仅十年,那时的一切便成为了历史。
走多远才能看见天堂
采访:瑞霞
受访:雨平
采访时间:2003年4月3日
采访地点:温州铁路大酒店
我喜欢人在旅途的那种飘泊感。火车向着远方飞驰,窗外的风景在不停地变幻。仿佛这么走下去,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仿佛这么走下去,远方会有你想要的一切。
去温州之前,我还真不知道温州会是这么远。4月2日下午2点我从石家庄上车,到达上海已是第二天上午10点,下午1点又换乘上海至温州的火车,直到夜里11点才抵达温州。
一路上,车窗外满眼的碧水青山,偶尔闪过的那些小村庄,白墙乌瓦的两层小楼新旧参差,四周环绕着黄灿灿的油菜花。我这次要去采访的雨平,是个北方女孩,16岁那年她被莫测的命运之手引领到了温州,10年间,她曾多次在这条线路上往返奔波。我在想,每一次,她的感受又是怎样的呢?
人往往就是这样,带着梦想上路,又在抵达之后看着梦想破灭,然后是又一次地出发……幻想中总有一个希望在前面指引着远行的方向,那将是一个有爱情,有温暖,有理想生活的地方,那将是我们梦的彼岸,然而一个人到底要走多远才能看见天堂呢。
走出温州火车站时,天上正淅淅沥沥地落着小雨,在接站的人中,我看到了那个静静地站在淡灰色雨伞下的女孩,她穿着牛仔裤和白色的毛衫,身材娇小,皮肤细润,外表看起来和那些南方女子没有什么差别,但是我还是在看她第一眼时,就断定她一定是我要找的雨平。因为我从这个女孩身上感觉到了一种与周遭的当地人不同的气息,那是从生命深处向外散发着的孤独而忧伤的气息。
那晚,我们一直谈到天明。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在我16岁那年,我的命运会在一个瞬间,被两个罪恶的男人所改变……
我生长在北方的一个乡村,是家里最小的女儿。我们姐妹都比较聪明,只是我的姐姐们都不爱读书,所以小时候我曾说过,我不要和她们一样,我要考大学。如果一切都按照设想的那样,今天我也不会来到这里,我会过着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可是,人永远无法预知自己未来,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在16岁那年,我命运的方向会在一个瞬间,被两个罪恶的男人所改变……
我老家那边紧邻煤矿,当时我一个要好的同学,在和矿上的打工仔谈恋爱,因为家里反对,她想和那人私奔。我知道后,决定和他们一起走。于是我同学的男朋友就把他老乡介绍给了我。他比我大9岁,一个很普通的南方人,我当时对他什么感觉也没有,甚至一句话也没和他说,我同学问他:“你愿不愿意带她走?”他说:“愿意”。于是我一字半句也没留给家里,就跟着他们坐火车来到了温州。
那是我从小第一次出远门。一路上我还是什么也不说,很茫然,听天由命的感觉。不管前方等待着我的是什么,我也都认了。
在温州下了火车,又坐汽车,我跟他来到了他家所在的平阳县的一个小镇子上,开始和他一起生活。从北方到南方,从课堂到饭桌,我就如此彻底地割断了自己的过去,没留一丝一毫的余地。
当我静下心来,面对着陌生的环境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我才知道一切都太迟了。一年多之后,我生下了儿子。现在走在外面,还有很多人不相信我已经结婚了,其实我18岁那年,就已经做了母亲。
这里的人经商意识很强,不过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有经商的本事。你能想到,一个温州人会去北方的煤矿打工吗?干那种又累又脏又危险的活儿,还挣不到多少钱。可我老公做不了别的,只能干这个。我不习惯这边的生活,孩子生下来后,交给婆婆带着,我跟着他回到了北方。他下煤矿,我就和别的家属一样打牌,逛街,做饭,和他从没有没有更多的交流。
其实在这样的日子里,后悔这两个字,曾经不止千万次地在我脑子里闪过,可是又能怎么样呢。我只能让自己忘掉从前,不去想以后。如果后来没有去石家庄,也许我会一直这样麻木下去,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海走后,我常常一个人哭,我知道自己是个不光彩的第三者,我的爱情是偷来的,可是对他的爱让我欲罢不能
我老公的弟媳在石家庄开发廊,两年前,她那边需要人手,那时我答应过去帮她。我想用这个机会,学学美发技术,将来也有个谋生的手段。到了石家庄,我发现发廊的情况和她说的不一样,只是给顾客洗头、敲背,陪一些熟客聊聊天,经营状况也不是很好。我很失望,可是刚来又不好马上回去,只得先留下来试试。就在这时,我认识了来这里洗头的海。
海看上去是个很质朴、很有安全感的男人。我们聊得挺投机。他知道了我的苦恼后,要给我另外介绍一份工作。到了约好的那天,我以回娘家的名义,去了火车站,等送我的弟媳走了,我又悄悄地从车站出来。海带我去找他的朋友,到了那儿才知道他朋友的生意因为店面纠纷已经做不下去了。海也没料到会是这样,他说,要不你就跟先着我干吧。他能这样让我很感激也很感动,毕竟当时没有太深的交往。
海是做装修行业的,每天骑着摩托车,背着个装满资料的黑挎包穿梭在工地之间,我负责帮他处理一些琐事,不管多晚,他都要把我送回住处。我们在一起做什么都很默契,每天都非常开心。渐渐地,我不可遏制地爱上了他。我欣赏他的成熟、能干,喜欢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自从16岁出事后,我就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从没想过要去爱一个人,包括我的丈夫。可是海把我的生活打乱了,把我的麻木和平静彻底打破了。记得,被海第一次抱在怀里的时候,我的泪水一次次地流了下来,压抑在心底的多年的痛和委屈像暴发的山洪无法控制,我把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海。等我哭够了,他把我抱得更紧了,他说,我不敢对你保证什么,但是我会照顾你的。
和海相爱的那些天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我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有家有孩子的女人,我只是个23岁的恋爱中的女孩儿,海是我的初恋。海和我在一起时,也摆脱了男人身上的所有负累,像一个单纯的大男孩儿。我们装修过一间酒吧,开业后,我俩经常去那儿,听何静唱的“喜欢你,喜欢你,你就带我去飞……”在海的面前,我变回了自己。我和所有的同龄人一样,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和海在马路上大喊大叫,像疯子一样尽情地唱歌,不安分地跳来跳去。
记得去年冬天的一个深夜,海送我回去时,我们和往常一样说笑着,未顾上留意路边的积雪,在平安北大街上,我们摔倒了。摩托车滑出去了好远,我和海被摔到了不同的地方。我站起来向海跑了过去,抱着海说,海,你没事吧?海摸了摸我头上的包说,对不起,让你跟着我受苦了。我哭着说,只要有你,我就不觉得苦。我们拥抱着坐在地上,海说他的头摔成了菠萝,我的头摔成了葡萄,然后我们一起哈哈大笑。至今,我的头上还留着一个深深的印痕,那是我和海在一起的日子里惟一留下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和海在一起也有痛苦的时候,那就是不管我们在一起呆到多晚,他也要离开我回家,因为他也是个有家的人,而且他妻子还身患重病。海走后,我常常独自流泪,我知道自己是个不光彩的第三者,我的爱情是偷来的,可是对他的爱让我欲罢不能,我经常自欺欺人地想,我只是爱他,我只要每天能看到他,我不奢求他为我离婚,我们的感情不会伤害到任何人。
终于,无情的现实还是击醒了我的梦,海的父母知道了我们俩的事,逼他离开我,他妻子到邮局查他的手机通话记录。那些天,海很痛苦,经常喝得大醉,我不忍心看他那么难受,担心他会出事。该来的终归要来。还是我走吧。
海舍不得我走,可他又不忍抛弃有病的妻子。我收拾好行李,望着这个生活了两年的城市,心里充满了不舍。海把我送上车,嘱咐我好好照顾自己,我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火车开动了,我又要沿着这条路回到从前的生活,回到没有爱情的婚姻中,难道这才是我的命吗……
如果说十年前的那一刻是一场恶梦的开始,我想,我现在应该结束它,而不能让它再无休止地延续下去了
和海分天的时间越长,对他的思念就越强烈。想他了,我就跑到街上看来来去去的摩托车,回想和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春节时,外出打工的老公回来了,可是我再也无法接受他。白天,我们一起做家务,串门,一到夜里我就像碰到魔鬼一样躲着他,一下也没让他碰过。有时我也想,不知道海和妻子在一起会怎样,他也许能接受她,但是我做不到,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我说服不了自己。
记得,2月10日晚上,我接到了海的电话,我们和往常一样闲聊着,床那头老公脸色越来越难看,我挂掉电话,他很生气地盯着我,他说,你既然不爱我,那你呆在这里干什么,你不用委屈自己,明天一早去你该去的地方。那一夜,我几乎没怎么睡觉,我想他的话也有道理,可是孩子怎么办呢?离开这个家,我又能去那里呢?
第二天,我给海打电话,告诉了他这边发生的事情,海听了以后显得很为难。他让我先租间房子住下来,并说他现在生意不太好,没办法照顾我。这个结果和我预料的一样,可当我亲耳听到还是无法接受。我不等他说完就委屈地挂了电话。
第二天,还是老公说你先留在这儿吧,我走。他又一次外出打工了。我觉得心里很不安,我不该这样对他,可是我爱海,这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不知为什么,从我对海说了我的处境后,一连几天我再也没接到他的电话。我忍不住给他打过去,可是刚一接通就被挂掉,我一天要几次,每次都是这样。我想他一定是不想接我的电话了,就让他的朋友打电话找他,结果他朋友的电话打过去也被挂掉了。这时,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当时心里的感情非常复杂,我不相信海会用这种方式中断我们的关系,再说即使他不爱我了,我也要知道他现在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又打,还是被挂掉,那几天我整个人处于了一种失控状态,工作出错,骑车撞人……终于,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折磨,我决定去石家庄,亲眼看看海到底是怎么了。
我把孩子托付给弟媳,她说,你真是疯了!我心想,疯了就疯了,就让我为爱疯一次吧。当时正是春运,火车票不好买,我花四百多块钱买了张汽车票,上了开往河北的大巴。400多元是我在这边打工一个月的工资,可是我一点都没觉得心疼。一天一夜后,到了石家庄,我用LC电话打海的手机,这次总算听到了他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赶了过来。我才知道前些天他因为酒后驾驶摩托车被行政拘留了,昨天才刚出来,而这期间手机没在他的手里。最初的激动过后,我看出海对我的突然到来好像有些为难,我说,我就是来看看你,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就这样,我又坐当天的大巴返回了温州。两天两夜的旅程,近千元的路费,只是为了看他这一眼。
从石家庄回来后,我发觉自己的心情平静了许多,而这种平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因为我还有许多事情要面对。在这里,我生活的很寂寞,很不快乐,正像你在电话里说的那样,我的根不在这里。如果说十年前的那一刻是一场恶梦的开始,我想,我现在应该结束它,而不能让它再无休止地延续下去了。我老公有时会打电话来,问问孩子怎么样了,我也没再多说什么,他独自在外也不容易,等他回来后,我会好好地和他谈谈,给彼此一个解脱。和海还保持着联络,只是我已经明白我们不可能回到最初的日子,更不会有什么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