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杨瑞霞
受访：李月珠
采访时间：2010年4月18日
采访地点：赵县范庄镇范庄村李月珠家


    今年这个春天来得迟，我去赵县时，天气阴冷，一路上看到的梨花还只是半开，每年这个时候，地里已经繁花一片了。已经记不起这是第几次去李月珠家了。李月珠第一次走进《人生采访》，是在2003年，在《你我皆凡人 生在人世间》那篇采访手记中，我向读者介绍了58岁的李月珠以及她的老伴、老娘、儿孙，还有她家的狗、猫、蝈蝈、菊花———来自民间的质朴和灵性，还有对生活的热情。
    2004年，我第二次去李月珠家，那时她家还开着饲料门市部。李月珠带我去看了她家的梨树。路上，我听李月珠说起带着82岁的母亲去深圳三儿子家的经历，回来以后我写下了《花有重开时》——— 即使我们的生命平凡得像一粒微尘，也可以轻舞飞扬。
    2008年，《超级奶奶和超级宝宝》，讲述的是她和老伴去深圳过年的经历——— 只要我们的心灵开放和开阔，无论身处何处，无论在哪个年龄，生活总是充满温暖和希望。
    今年，再次来到李月珠家，她大儿子一家也都从县城赶了过来。这次我听李月珠说起春节前后她87岁老母亲生病时的情景。李月珠的讲述总是那么朴实，但能让人触摸到生活绵厚的质地和真实的温度。有一种温暖而坚定的力量和朴素无私的情怀，以及对生命发自内心的热爱。
    让我印象很深的还有，和李月珠聊天时常听她说到的一个词———“进步”。她说，人无论多大年龄了也要进步。的确，进步，让她和家人对生活不断有新的感悟，境界得以不断提升，积极而快乐地面对生活，日子也过得越发有意思。


1、我还说娘返老还童了，没想到一下子掉下个大事来


    去年春节腊月二十三，我弟弟来电话说，娘身体不舒服，腿不听使唤了。我听了心提起来了，娘87岁的老人了，可别有什么不好。第二天就去娘家，娘说：这些天吃什么都香，赶集回来吃了午饭，觉得累了，坐了会儿就站不起来，左腿使不上劲，迈不开步。
    娘总说：今年不知怎的腰也不疼腿也不酸，一顿吃一个豆包、一大碗饭还吃一个鸡蛋。我还说娘是返老还童了。没想到一下子掉下个大事来。娘说也没碰没摔倒，怎么就不能走了？
    娘看见我就哭，我赶紧说：没事，你去过深圳，还没去香港哩，三儿还等你去呢，我给她鼓励。但娘去厕所迈不开步，抬不动脚，使了一身汗不顶用。
    腊月二十四，我家老二开车送姥姥去一个农村骨科诊所，我和弟弟陪着。娘走不过去，弟弟背着去拍片，医生说没什么事，是伤了肌肉。听了医生说的话，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放心。第二天拿着片子去找有经验的老骨科医生看，说骨股头坏了。还让找别的医生看看。别的医生有的说娘躺着会变成瘫子，肌肉萎缩，要锻炼；有的说要卧床不动。娘活动习惯了，一下子躺着不能动，她说，活不长了，有了压力。
    全家人更是有压力，活生生的一个老人一下子变成了瘫子，都心里落不下来。弟弟坚持去大医院检查，离过年没几天了，但还是定下去石家庄检查。
    这天下起了雪加雨，地上就像冰玻璃。弟弟还是坚持要去，然后定下来去县医院检查。路上雪加雨还下着，小心再小心。那天是弟弟两口子去的，弟弟背着娘照相拍片，还做了核磁共振。结果出来了，骨股头有断裂，要是长不好就站不起来了，躺着时间长了，要注意别躺出毛病，血液不流动，肌肉被硌破容易感染。
    医生的话在我们兄弟姐妹心里真的是个分量了，老人会永远瘫下去吗？我心里堵得慌，晚上睡不好，正好放假，妹妹一直陪着娘，用便盆大小便，尽量不活动，让腿休息别再累着。
    医生说人老了骨质疏松症是平常事。我怎样来面对呢？家里二儿媳妇开幼儿园，我给几十个孩子做饭，娘生活如不能自理需要人伺候，面对选择，我给弟弟说：你不是弟兄一人，是兄弟三人，都应该尽力。妹妹从腊月二十三到正月十五一直陪着娘，学校开学才回去。
    我选择放弃给幼儿园的宝宝们做饭，让儿媳妇另找人。弟弟说，你们放心吧，我两口子能管好娘。
    虽说已在两个医院检查过了，弟弟还是不放心，又去了石家庄有名的骨科医院，医生又是那一套检查，然后说，要动手术，手术费五万元。
    弟弟又拿着片子询问有经验的骨科大夫，他说，不是说花钱多少，关键是手术老人家能不能承受得了。87岁的老人换骨股头，能不能成功谁也不保证。我家大儿子一位要好的医生朋友建议不做手术，让老人再养些日子，天暖了她能怎样动就怎样动，左腿伤了还有右腿，痛就休息，不痛就活动。可是我们做小辈的总觉得或许做了手术能好起来。后来说还是和娘商量吧，娘摆头说，这是没影儿的事，又没摔又没碰的做什么手术啊。


2、娘还说等腿好了，要去香港转转，我说奇事会发生在娘这里


    过年了。我家三儿从深圳回来是年三十晚上，9点到家，总算赶上大年三十的年夜饭。
    老三一家已经好几年没回来过春节了，今年也只住了四天，初五就返回了深圳。每天晚上都有说不完的话，坐到十二点多，还打会儿小麻将。给姥姥拜年，送姥姥红包还安慰姥姥，我们还等你一起去香港呢。娘看见这些人都在身边又精神起来了。
    我每周六去娘家住一晚，给娘洗洗衣服收拾一下房间。娘说，觉得腿比以前轻多了，自己能伸能缩，不觉得疼。儿子媳妇对我可好了，哪里我也不去，家里最好。
    娘不让儿子给她做伴，她说睡不着了就坐起身来，小桌上有保温瓶，是孙儿给买的一按就倒出来开水，电磁炉放着小盆，倒上开水炖鸡蛋，跟前小箱子里什么都有，媳妇送三顿饭，身边还有这么多好吃的。
    娘活动少觉得冷，就用上了电褥子和电暖宝。那天去看娘的有二三十口人，娘说就喜欢这么多人在身边，给娘说这说那，娘都回答得清清楚楚。大家都说，一村子的人也挑不出这么精神的老人。
    娘说，半个村的人都来看我，都是我孩子们为人好。我问娘人重要，还是钱重要？娘回答说，人重要，要那么多钱不能说话，人不能动了，有钱也买不来东西。
    娘以前总嫌弟弟给的钱少，说不够花，这次她把存折给了弟弟，她说东西都是你们买，我花不着钱。弟弟说，这钱还是你的，放到哪里也是你的。
    看见娘有了一个好心情，我的心轻松了许多。
    二月二庙会，还像每年一样接娘去看小戏，用三轮车拉着，铺厚点儿，盖厚点儿，我说，要不去看戏别人说你死了呢。娘说，死了就是死了，没死就是没死，管他们说什么哩。
    前几天去看娘，她从里屋里出来了，拄着一根拐。她说，我能自己做的事就不用人，前些天都是小子给我洗脸，擦脸，不能动，不想动，弄的床上有水点，现在我早点起来自己慢慢地拄着拐活动。她说人可不能发懒，一不活动，老胳膊老腿的血脉不流通了就害了自己。
    每天都有娘的老朋友来看她，还会给买个鸡蛋卷、小橘子，东西不多是个心意。娘说天暖和了，就能放下拐和从前一样走路了，没碰没摔的怎么会不能走路？我说你能生活自理就是俺们的万福。娘还说等腿好了，去香港转转，我说奇事会发生在娘这里。


3、可爱可敬可亲的老太太，招人喜欢呀


    我给娘说通过这次得病，你就觉出这些孩子们对你是不是真好，不怕花钱想给你做手术。她说不做手术，医院就是做手术的，你找人家，人家没事也得说点事。她说，最好的还是小子媳妇，因为这是我家，他俩常守着我。听见娘夸儿子媳妇，我觉得娘比以前进步了，比以前豁达了，比以前胸怀宽广了，好像醒悟了什么。不说是非尽是好，知足才是最幸福。
    我对老伴说：你真好，让我感动。你当着弟弟的面说把娘接过来，让她住咱家里屋，家里常有人。娘说，你照顾我就别去打麻将了。那时娘正在情绪不稳时，老女婿能揽下这活儿来。我说，有的人躲还怕粘住了呢。老头说：双方的老人都一样对待，应该照顾。我说，谢谢你。
    娘提起去医院查病时，儿子把她背过来抱过去的，就激动地流泪。其实想想孩子长大让娘背了多少回、抱了多少次都忘了。等老了病了，孩子背一下抱一下，老人家就高兴得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孩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家老大给我说：拿出三分之一爱自己孩子的心去孝敬父母，就是最孝顺的人。这是儿子深有体会的真心话。
    春天来了，院子里大树上的鸟叽叽喳喳的，屋子里水仙花开了，地上的小草也绿了。每天一个新开始，心情舒畅。
    院子里有个大水缸，老头从集上买回了十条红色双尾鱼，有大点的，还有两条小黑色的鼓着大眼睛，摆着尾巴，游来游去。老大说：休闲一下看会儿鱼儿。
    我娘通过这次得病，因祸得福。以前婆媳不和，娘常说儿子媳妇的不是，一丁点小事，就放在心上。为一个酒瓶，弟弟当垃圾卖了，娘硬说有用处当花瓶用，耍起小孩脾气又哭又闹。她让媳妇端一盆水，放得高了，娘就生气得不得了，就说媳妇故意害她，她个子低，够不着。我说她你就不能说一声，别放那么高快端下来，何必生那么大的气，气大伤身。
    我常给娘说：您的几个孩子您早就包了，包工、包料，包到底，别和我们一般见识，一个人一个性格，谁能十全十美。
    弟媳妇是好样的，聪明能干干净利索，生的几个孩子也都是好样的，撑起这个家已经不容易了，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光为一句话不顺你的心，你说的话能顺人家的心？
    娘现在像换了一个人，常笑嘻嘻地夸儿子媳妇。和谐的大社会又有了一个和谐的小家庭，每个人都觉得幸福。
    娘的气色很好，红红的脸蛋，眼睛不大透着精神，雪白的有点稀少的头发，一说话颤颤悠悠。可爱可敬可亲的老太太，招人喜欢呀。

附照片拍摄花絮（李月珠的老伴老谷说，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