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舞者
(2008-11-15 07:5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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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采访:杨瑞霞
受访:静泊
采访时间:2008年10月12日
静泊到报社时,比约定的时间晚了近一个小时,她不好意思的说,临出门前给孩子换了身衣服。路上还倒了几次车,所以晚了。静泊相貌朴实,衣着朴素,她领着的小男孩大概二岁左右,羞涩的躲在妈妈身后。
静泊说,她一个月前刚从老家来到石家庄。在城乡结合部租的房子。我问,是一家人一起来打工的吧?孩子爸爸在做什么呢?她说,我们离婚了。我是离婚后自己带孩子出来的。
静泊看上去是那种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女人。那么她在感情生活中又会经历了什么呢。
上学时,有个同学叫波,也许是因为他发现我爱照镜子,也许是因为我的名字和镜子同音,他总喜欢喊我镜子。那时只要听到他喊我镜子,我心里就很舒服。上初中时,由于家境不好,我不得不退学。波流着泪对我说:“你能留下来吗?你上学的费用我出。”可是,我哥结婚的钱呢,总不能也让波出吧。
我们那边是山区,家里都穷,所以嫁女儿要的彩礼特别多,一般要二三万,那一年我哥哥已经定好了结婚的日子,因为我家拿不出彩礼,女方在结婚的前三天取消了婚礼。像我家当时的情况,只有我先出嫁,管男方要彩礼,然后用这个钱来给哥哥娶媳妇。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我虽然心里不好受,但不想让爹娘为难,于是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学校。回到家,开始有媒人上门,大约两年后,找到了一个比较合适的人。听说我结婚时,波的头发几乎都掉光了。我心里也不好受。好在,我嫁的老公和波同名同姓。”
一个女孩为了成全哥哥的婚事,牺牲自己的爱情而嫁人,这事在我们看来也许有几分不可思议,但静泊来自生活的底层,她了解贫困带给人的无奈,于是她选择了平静的接受命运。她是个善良的女孩,但命运却没有因为她的善良而善待她。
“结婚以后,我努力让老公来替代波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可是,老天成心不让我好过。婚后不久,居然发现我生殖方面先天性畸形。这个消息把我们都吓坏了。后来婆家决定让我做手术,我躺在手术台上,那么失落,无助。迷迷糊糊中,觉得自己进了一片有草有树还有鲜花的世外桃园,还看到了上学时死去的一个同学。我们聊的很开心。就在这时,我听到母亲在远处哭着喊我的名字,哭得那么凄凉。我对同学说,母亲在叫我回家呢。于是只好不情愿的踏上回家的路。当我睁开眼时,身边站着医生和护士,母亲哭肿了双眼,父亲也是一脸的泪水,医生问我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事后,才从丈夫那里得知,当我醒来时,已经是从手术室出来的第二天上午了。他说把我从手术室推出来,还没半小时,我就开始胡言乱语,还执意要光着身子跑出去,爸爸和他两个大男人都摁不住我。整整折腾了一夜。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了,他们又突然发现我已经停止了心跳,而且没有了呼吸。丈夫含着泪说:“刚才医生都让我们做最坏的打算了。”原来只听人们传说中的事情,没想到竟然发生在我的身上。
这几年常听人们说起崩溃这个词,也许那时的我真的是崩溃了。手术只是解决了畸形,但是由于先天性发育不良,我将终生不能生孩子。手术后的日子里,我成天对着镜子哭。我对老公提出离婚,可是他坚决不同意,公婆也向我表示:今后决不会因为这个原因让我受到委屈。那时,我真的以为老天对我是最好的。从此他们一家人便成了我的恩人。”
静泊因为自身的生理缺陷,总觉得愧对丈夫和婆家,她打算以报恩的心态卑微的活着,只要丈夫和婆家人不嫌弃,她愿意用一生好好报答他们。可是不幸的命运并没有就此放过她。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她发现丈夫和家人对她的态度便发生了改变。
“在那个小村子里,我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焦点。渐渐的公婆开始怨恨我,因为我的病让他们全家都跟着丢人了。开始他们只是背后抱怨,到后来干脆当着面指责我,我知道他们是承受不住流言诽语的压力了,我又一次对老公说,离婚吧。可是,他还是不同意。我很无奈,面对他们的侮辱。我除了忍受还能怎样?更何况他们不光是我的恩人,还是我的长辈和亲人。
面对我的沉默,他们对我的打击日益惧增。为了赶走我,他们不惜抵毁我的名声,公婆居然捏造事实诬陷我,说我傻,智商不如三岁小孩。我写了一封长信给公婆,告诉他们家庭战争最终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家里需要的是爱,没有必要争输赢,家和才能万事兴。后来,也许他们也想拯救这个家吧。决定让我们收养个孩子。于是,我们从医院抱养了这个孩子,那时他才出生七天。
本想有了孩子,日子可以平静的过下去了。可是,没料到孩子的到来反倒加剧了家庭的破裂。他们把矛头直接转向了孩子,常用最难听的“野种”之类的话骂他。
孩子是无辜的,我不能让他受他们的辱骂和虐待,我再也无法沉默了。可是我的争辩使我和孩子成了公婆的敌人。这种暗无天日的争斗,真的很折磨人。我曾服过安眠药,也曾拿剪刀自杀,连外人都看不下去了,他们说,你婆婆骂你,你也骂她。可是,婆婆到房上街上骂闹时,我还是张不开口和她对骂,只有沉默。短短两年,我的头上竟有了白发,眼角,嘴角的皱纹也日渐增多。我只有26岁,可看上去却是三十多岁的样子。
最后,我终于明白,他们无法跨越的是心魔。他们无法接受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后人。
终于,闹到了离婚的地步,我已经筋疲力尽。他们在法庭上说,不知道这个孩子是谁。我说,我要他,他是我的孩子。
拿到了离婚判决书那天,我先是笑,可是,当我在床头坐下来,我忍不住哭了,顺手把刚买的一斤馒头和一斤饼干一把一把往嘴里塞。每咽一下,嗓子和胃都被扎的好痛,而且一团团的堆在胃里。沉甸甸的像要把胃穿透一般的难受。就这样哭着吃着。当儿子向我要吃的,才发现这些都被我吃光了。我这是怎么了?离婚了不就解脱了吗?可是我为什么要哭呢,四年多的家没有了。婚姻以悲剧结束,我却是那么的无能为力。”
静泊和我说话时,她的儿子自己在一旁玩儿。对妈妈的话没有什么反应。我想孩子虽然还小,但他应该是知道妈妈在说什么的,也许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他听到的指责,受到的冷遇太多了,在那残酷的家庭战争过程中,谁能想到去保护他幼小的心灵,在意他的感受呢。我不便打断静泊,但我想采访结束后,一定记着提醒她,以后不要再当着孩子说这些事情,让他忘记从前的仇恨与伤害,健康的长大。不过,对于这个不幸的孩子来说,幸而还有妈妈对他不离不弃。静泊说,曾经有人劝她把孩子送人,但是儿子是她从小养大的,她舍不得。
“离婚,我没有从丈夫那里得到一分钱,连属于我的东西也没有拿。在那个小村子里,没有挣钱的门路,我根本无法养活这个孩子,所以我带着儿子离开那儿,坐车来到了石家庄。我向家人和同学借了钱租了个平房住了下来。孩子由于水土不服,这些天总生是病。我们吃饭穿衣的钱从哪里来?这个车水马龙的城市哪里有我的立足之地?
正当我陷入迷茫时,听到这样一句话:“只有残疾的人,没有残疾的人生。”这时,我才恍然大悟。为了省下坐公交车的一块钱,我背着儿子步行十几里路去找一些手工活儿。晚上十二点,人们都睡了,我还在灯下忙着,希望能再多挣一块钱,第二天可以给儿子买吃的。父亲来电话问我:“钱够不够用?要不要给你点?”我笑着说:“不用,够花,我还攒钱哩,等攒够了,先把同学的钱还上。”我清楚的知道,正是因为我的生命中有过那样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我就更应该活出个样儿来。用实际行动证明我的尊严所在。
但每当看着儿子,我还是觉得肩上的责任太重,孩子需要好的教育,更需要同时拥有父爱和母爱,这个我一个人能办得到吗?经过反复的考虑,我走进了重阳婚介所,我希望能找到一个人,那怕他也是生殖方面有残疾,只要没有恶习,我愿意和他同甘共苦,好好过日子,共同把孩子养大成人。”
一个不幸的女人选择了担当自己的命运,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里,生存虽然艰难但不再屈辱。平凡的生命因为背负起责任,有了沉甸甸的份量,日子贫穷但不失人性的光辉。我觉得她有点像电影《黑暗中的舞者》中的塞尔玛,带着先天的残废,为了儿子的未来,借着微弱的希望之光,在苦难中翩翩起舞。
面对静泊,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轻飘飘的,我只有在心里祈祷,希望上天这次能够眷顾她,赐予她一个心地善良的男人,让她和孩子拥有一个好一点的明天。
那天我送静泊母子走的时候,她说,孩子从小听老家的方言长大,来石家庄后听不懂普通话,现在她每天都抽时间带孩子出来,到广场去和小朋友们玩儿,过些天她打算把孩子送进幼儿园,自己去打工,生活会慢慢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