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关于父亲的故事。
写这个故事时,我迟迟不能进入状态,我在想自己的父亲。
2001年的时候,我在《北京晚报》上发表散文《父亲的手》。在那篇散文中我曾这样写道:“曾经我们轻视过父亲的平凡,现在我却明白了父亲正是以他的本份和谨慎,给了我们兄妹那些清贫但却安稳的岁月,它从不让我害怕什么,这对我的成长至关重要。”
“父亲是我们一生的初始,却又是我们在这世上最早背离的人。在经过了一段漫长的岁月之后,我们重新走近父亲,如同从起点出发又回到了起点……
的确,以前,我一直以为母亲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人,而近几年,当父母老了,我却越来越体会到父亲的重要。父亲是我们每个人生命的背景,他的影响将贯穿我们的一生。
本故事的主人公阿南光是通过手机短信和我联系的,在决定见面之前,我只知道他要讲给我的是他自己的一段人生经历,与爱情无关。
阿南生于六十年代末,大学教师。采访那天他穿着浅米色的西装上衣,身材高大,看上去有几分帅气。
走进茶楼之后,他先是问了我一些关于采访形式方面的问题,然后又问我和他是不是一个年龄段的人,他的顾虑是,比他年龄小的人,可能理解不了他的感受。我和他聊着这些与采访内容无关的话题,我知道他是在用这种迂回的方式一点点打开他的内心,那里面一定有一些他不愿面对,而此刻又不得不去面对的东西。他只有在打消了所有遗存的顾虑之后,才能说出他最想说的话。
终于,他说到了他小时候,说起了发生在他和父亲之间的一些事情。
“小时候,我是个热情活泼的孩子,性格和我母亲比较像……但从我记事起,我在家庭中感受到快乐非常少,不能说没有,但极少……不快乐的原因,主要是因为我和父亲关系一直不好,至今我也无法形容他对我的那种态度,应该说是一种冷漠,一种原因不明的漠视吧。
现在作为一个成年人,我分析他那样对我的原因,一是他本身性格比较冷漠,不是那种很有激情,有活力的人,另外就是他和我之间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排斥,就像我们和有些人很容易走近,而和另一些人怎样努力关系也处不好,是一样的道理。包括我去奶奶家的时候,也能感觉到奶奶家的人对我的态度,和对我哥我姐我妹的态度不同,至于为什么不一样,人家谁也不会告诉你,反正就是不喜欢你……
如果要找原因,我觉得不一定非得是血缘方面的原因,有这种可能性,但不见得是,也许有人会怀疑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但我觉得,我和他之间并不存在这方面的问题……
在我的记忆里,他对我经常是一种反感排斥的态度,就是说无论你怎么做他都看不惯,男孩子挨揍应该是比较正常的,但他不论是打我,惩罚我,还是不理我,总让我感到委屈,有时可能是我做的不对,但很多时候并不是这样,因为我并不是一个特别坏的孩子,从小学一年级就当班长,这样的孩子在家也不可能表现很差的。
我学习成绩一直不错,他并不觉得你做的有多好,我喜欢文艺,爱好音乐,他很反感,可能他更喜欢那种听话的安静的孩子,而我更活泼一些,但性格上的差异也并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是他作为父亲这个角色,包容性太差。
反正日积月累,我和他的感情越来越疏远,时间长了,也影响了我的性格,变得多愁善感,这和父爱的缺失应该说有很大关系……”
随着阿南的讲述,我在渐渐接近他故事的核心。近几年,在采访中我曾经几次遭遇这样的题材,写过采访手记《此生最痛》、《今生是亲人》,每一次的采访及写作过程,都感觉很伤感,很累。亲人之间的爱,可以温暖一生,而彼此的伤害也是一种彻骨的痛,因为这种关系是与生俱来的,不论好坏,你都注定无法逃避。
此刻我又一次阿南的眼神中看到了那种深深的忧郁,与他外表的阳光给人的印象反差很大。
“就这样,在我的成长期,我长期处在一种复杂矛盾的心态中,需要不断地调整自己,在外面,阳光灿烂,老师喜欢,同学对我也好,而回到家里,总是特别不舒心,很压抑。
记忆中和父亲之间有过很多不愉快的事情。还是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生病了,回家找他要两块钱去看病,被他冷漠的拒绝了……还有,上初二那年,吃午饭时,我和母亲说起我入团的事,他问了一句:“你们说什么呢?”是那种很厌烦的语气,当时我没吭声,他“哐当”就把饭碗摔了,“我问你说什么了?”我妈赶紧给他解释,他指着我——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回答!接着骂了很多难听的话。
由于时不时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再加上那时我正处于青春期,叛逆心理比较强,从那我和他就不怎么说话了。一家人吃饭时,我端着饭碗躲到一边去。母亲没有办法说服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哥哥姐姐认为是我不对,让我去服从他,但我不愿意,我又不可能明着反抗他,那样的结果除了挨打或者被斥责,你能得到什么呢?于是我选择了沉默和回避。
这些年里,并不是我没想过要改变这种状况。上高中时,有一天,在母亲的劝说下,我和他睡进了一个房间,作为我妈,我想,她是想让我们父子俩在身体上和心理上能相互接近,相互接纳一些吧,当时正是夏天,很热,半夜里,下起了小雨,感觉有些凉了,当时我可能是出于关心,也可能是想讨好他,我把毛巾被轻轻给他搭在身上,而他当时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一伸手把毛巾被给掀到了地上,当时我很难过,抱着枕头出去了……还有一次,我哥哥结婚那天,我有事要问他,那时我已经几年没叫他了,当时因为当着很多人,我叫了声“爸爸”而他好像很意外,很不习惯,看了我一眼,瞬间又恢复了原来的表情……就这样从九0年开始,我和他几乎不再说话,不再有任何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