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力永久
关于那只羊的记忆,是和我对于这个世界最初的记忆一起留存的,它储藏在我的生命里已经许久了。虽然在以后的日子里,它的上面又叠加了无数的记忆,但是它如同白垩纪的恐龙化石,依然是这个世界留成我们的最原始的生动。这生动一方面源于曾经真实的存在,一方面源于我们的想像。
在这之前,我曾和一些朋友说起过这只羊的故事,一些人为之感动,一些人将信将疑,后来我在很多年里不再说它,但是我隐约地预感到总有一天我会为它做点什么。于是,当有一天,当我想对这世界表达一些什么的时候,我写下了《一只羊其实怎样》。
一只羊其实怎样呢,一只羊竟与我们人类约定俗成的关于羊的认识具有如此的天壤之别,不禁让许多读过这篇文章的人感到惊异。同时也证明了我们人类在俯视那些比我们弱小的生命时,目光是多么地傲慢。所谓“卑微”和“愚蠢”往往是我们人类的一厢情愿而已。
其实还不只是一只羊,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目光清彻而且公正,我平等地看待这世上的万事万物,所以它们也向我呈现出了自然而本质的生命状态。在那几年里,不光这只羊有种种不同凡响,甚至我们家一只叫“豁耳朵”的兔子能像猫一样上房,到房顶上去吃邻居晾晒的玉米,一只大公鹅,每天把守大门,看家护院,有一次我因住校几天没回家,竟被它当做生人拒之门外,我一向门口靠近,它就把头低下,脖子抻得长长的,呼扇着翅膀把我赶跑,它也许不像一只狗那样富于经验,但绝对像狗一样忠实。而我家的狗呢,因为有大鹅看家,它便经常潇洒地跑出十几里路,去看望我家的亲戚们,如果人家热情挽留,它还要住上一两天。记得我还喂过一只有残疾的小鸡,它一孵出来,嘴的上下两片就像剪刀一样的错开,每次喂食,它都跌跌撞撞地去和别的小鸡去抢食,可每次都吃不到几个小米粒,有时,我只得掰开它的嘴喂它一点,十几天后,别的小鸡渐渐长大,而它还是饿死了。
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那只羊的最后的结局。在那一篇文章里,我只写了一句“一只羊的最后结局总难摆脱,那是它的宿命。”实际上,当我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明白我是在逃避什么,我用所有的羊的结局表明了这只羊的最后结局,在这一点上我还是落入了俗套。虽然我肯定并赞赏了它独特的秉赋和种种不凡的作为,但是我却在它曾经历过的同样独特的苦难前面背过了脸去。
记得在那个冬天里,因为家里没有多余的食物喂饱它,我的父母只好把它托付给小镇附近村子里一个放羊的老羊馆,说好让他代放到明年春天。然而,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它在羊群里生活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已经面目皆非了。当老羊馆赶着羊群从我家门口路过时,我母亲重新领回了它。这时健壮的大绵羊已经瘦得只剩下了一副高大的骨架,昔日肥硕的大尾巴成了干瘪的口袋,原来雪白蜷曲的羊毛又黄又脏,而且它还患上了肠炎、哮喘等多种疾病。我记得,当时,我们全家人围着它,它沉默地站立在我们中间,每一次呼吸两肋和鼻翼都费力地张大------。此时此刻,我在想,那只从来没把自己当成一只羊的大绵羊,该是怎样度过了那些羊群里的日子呢,它的聪明和骄傲,它桀骜不驯的个性,这所有的一切到了老羊馆的皮鞭下,除了让它比别的羊得到更多的抽打,还能带给它什么呢。在那些日子里它所经历的压抑、屈辱、绝望以及思念和病痛的折磨,与我们在某些时刻所经历的痛苦相比,谁能说清楚哪个更多,哪个更少;哪个更轻些,哪个更重些呢。后来,尽管全家人精心饲养,它的情况并不见一点好转,在一个集日,父亲把它牵去,卖掉了。
就这样,一只羊打通了我与其它生命沟通的密秘通道,构成了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敬畏,和对世间生灵的悲悯,也贯穿了我一生中对所有生命的理解和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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