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最近病毒猖獗，我的电脑也不幸中招，终于死掉了．
朋友老Ｔ给重装了一次系统．这些年来，老Ｔ已经为我装过很多次系统了．真是非常感谢他．
博客好几天没上了．今天才上来，好不容易贴了新文章出来．奇怪的是，天涯其慢无比，发贴困难。是不是也中招了？
ＭＳＮ的资料全部丢光．
请朋友们以及编辑们给我发短信，把ＭＳＮ地址给我，我好重新添加你们．麻烦各位了．
请各位博友也多加小心，注意防毒杀毒．


船讯·书店

洁尘


不得不承认的是，现在影像作品对文学作品在声名方面有着巨大的扩展作用。李安的电影《断背山》之前，原著作者安妮·普鲁的名声囿于文学读者之中，而且，对于非英文的读者来说，她甚至是陌生的。现在，她的小说有了中文版的读者。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她的长篇小说《船讯》来说，很多人首先想到是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电影《船运新闻》。这部电影由凯文·史派西和朱丽安·摩尔主演。相对于《断背山》的成功演绎，《船运新闻》并不是一次成功的再度创作，在一定程度上，它只是一部平庸的好莱坞主旋律影片；这次，电影辜负了文学。当然，电影经常辜负文学。
小说《船讯》实在是太棒了。当我读完这部小说的时候，脑子里就这个词，“棒！”我觉得只有“棒”这个赞叹能够代表这部小说那种有力、简洁、温暖的质感，像原木那种感觉。
记得关于《断背山》，安妮·普鲁回答记者说，“我的写作动机是一个爱情故事。……人们都渴望知道，有时候爱会以强大而永恒的方式存在着，并且对谁都有可能。这小说源于长期以来的一个想法：描写在特殊境遇和地点生活的个体，当然，地点是首要的。” 《纽约时报》的书评说：“对《断背山》书中角色而言，壮观富丽而又震慑人心的地理是他们的守护神。……普鲁以散文体书写人物，笔法狂暴﹑震撼﹑娴熟，一笔将人物带至边缘，再作势让人物超越极限。”
很奇妙，安妮·普鲁回答的那段话以及《纽约时报》的书评，虽说都是针对《断背山》的，但放到她的长篇小说《船讯》中也非常恰当，甚至像专门为《船讯》所说的。
地点，被安妮·普鲁认定为首要因素的地点，或者说是地理，在《船讯》中放到了北极圈内的纽芬兰。和写《断背山》“用了整整八年”一样，为了写《船讯》，普鲁曾九次到加拿大纽芬兰做采访——于是，我们所读到的那个寒带海边的小镇，就不仅仅只是一个作家臆想的用一堆形容词堆砌出来的严酷环境，相反，普鲁基本上不用任何形容词，她只是冷静地专业地叙述这个地带的地貌特征和气候特点：冰山、风暴、礁石、海藻、港口，等等。
恰恰就是这种纯粹的客观化的叙述，其效果是逼真呈现出北极海域那种非常严苛的生存环境，同时，也使得普鲁笔下那些粗砺、顽强、古怪同时又有一种很酷的神经质以及喜剧效果的人物，与其生存环境高度融合。这样的地理，作为一个曾经软弱无力、被生活摔打得遍体鳞伤的人疗伤和救赎的场所，那是再合适不过了。主人公奎尔，就是在这里从一个肥胖的家伙变成了一个魁梧的男人；从一个在纽约一败涂地的废物变成了一个能够驾驭生活的能人；在这里，在海风、岩石、海浪、严寒地冲刷磨砺之中，奎尔惊奇地发现，在他那堆腻腻歪歪的、被太多的脂肪包围并习惯于侮辱的身体里，奇迹般地长出了自己灵魂的树，生了根、发了芽，一天天高直笔挺起来。他的眼睛从混沌走向了明澈，他觉得“在这里他好像找到了一个偏振镜片，透过它看到的一切都被深化加强了。”奎尔终于看清了自己的生活，也看清了自己生活中的四类女人，正好应证了纽芬兰歌谣中那个怪头怪脑的分类：“魔鬼恋人、勇敢的女人、草地上的小姐、高个子的文静女人。”于是，奎尔原来那被坏的爱情给毒害了的心灵，在这里重新开了花。结尾处奎尔吟道：“既然杰克能从泡菜坛子里脱身，既然断了脖子的小鸟能够飞走，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也许，水比光更古老，钻石在滚热的羊血里碎裂，山顶喷出冷火，大海中央出现了森林，也许，抓到的螃蟹背上有一只手的阴影，也许，一根打了结的绳子可以把风囚禁。也许，有的时候，爱情也可以不再有痛苦和悲伤。”这样的结尾让人微笑。
这是一个关于爱与新生的故事，很结实，很美好。这种结实，我认为很大程度上来自普鲁高超冷静的叙述技巧。一部小说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此。难度造就高度，普鲁那朴素的但很有难度的叙述技巧，在一个方面造就了她小说的高度；另一个方面，作者本身的情怀，对人生的认识以及心灵的强度，为这部小说提供了一个阔大的富有弹性的轮廓。读这样的小说，让我们对人生会有一个正确的认识——人生是残酷的，但也是享受的。


安妮·普鲁50岁后才开始小说写作，之前是记者。她1935年生于美国康涅狄格州。1988年发表首部短篇小说选集《心灵之歌和其他的故事》；1992年，小说《明信片》为她赢得了福克纳小说奖；1993年，长篇小说《船讯》，让普鲁获得了普利策奖。1995年，普鲁搬到了怀俄明州。《断背山》创作于1997年，收入关于怀俄明州的一本故事集《封闭农庄》中，因为被成功改编成了电影，名声大噪。
前段时间，有一本小说也让我相当感佩，那是英国女作家佩内洛普·菲兹杰拉德的《书店》，可惜翻译太差，但就是这样，从小说结构以及叙述节奏上，也大概能看出这个被称作“英国当代文坛文风最为简洁隽永的作家之一”的女作家的特色。
菲兹杰拉德开始写小说比普鲁更晚，60岁才开始文学创作。她毕业于牛津大学，二战期间为BBC工作，之后做过编辑、书店老板以及教师。在其进入老年才开始的文学创作生涯中，她一共写了9部小说，其中《书店》、《初春》、《天使之门》，获布克文学奖提名，最终因《离岸》获1979年布克文学奖。她最有名最受欢迎的一部小说《蓝花》，1995年被评为年度最佳图书，并获美国国家图书奖。那时，她已经快80岁了。菲兹杰拉德在2000年去世，享年84岁。
跟读普鲁一样，读菲兹杰拉德，迄今为止我也是“一本书读者”，意思是说，我只读过这两个女作家的一本书（不是不想读她们其他的书，我太想读了；是市面上对她们的中文版出版没有跟上，我找不到更多的读。当然，很可能是我寡闻了），然后为之倾倒。
《书店》也是讲述失败者的故事。这个故事从本质上讲较之《船讯》更残酷，是一个按世事标准来说彻底失败的故事：生活在海边小镇上的老妇人弗萝伦丝在丈夫去世八年后，突然想开一家书店。弗萝伦丝一直很仰慕书，但其实并不懂书，小说中有一个很生动的细节是这样的，弗萝伦丝为新书上架，拿起一本，翻到扉页上说，“一本好书是一位大师精魂凝结而成的珍贵宝血，是为了超越生命的生命而永久珍藏”（需要说一下的是，此小说的中文翻译就是这个味儿，诘曲拗口），她看到了“血”啊什么的字眼，于是把书放到家庭医药分类中。弗萝伦丝对书籍的爱是盲目的，惟其如此，她的爱才格外隆重格外纯粹，她想用书来照亮她孤单的晚景，也想用书来照亮这个小镇其他人的人生。但事实上，很多人根本不需要她，不需要书的照耀。在做出种种努力之后，弗萝伦丝还是失败了，被迫关掉了书店离开了小镇。小说无比凄凉地结尾道：“当火车开出车站时，她坐在那里，羞愧地低下头，因为她生活了将近十年之久的小镇并不需要一家书店。”
跟《船讯》相比，《书店》并不是一个一般意义上讲述爱与新生的故事。后者更灰暗更忧伤，从质地上讲，更像生活本身，因为生活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失败的，而且，如同弗萝伦丝一样，是经过了种种努力之后失败的。但是，跟《船讯》一样，《书店》所渗透出来的那种气息，那种顽强抗争的气息，也是相当撼人的。从这个角度上讲，弗萝伦丝并不是一个失败者，她的精神强度所散发出来的魅力，足以让她获领世人对成功的褒奖。
普鲁和菲兹杰拉德，这两位都差不多到了晚年才开始小说创作的女作家的作品，内核之结实饱满，世态之凝练准确，人心之老辣从容，另外，还有笔法之简洁爽利，抛却了所有廉价的抒情所有无谓的议论，叙述，只是不动声色地叙述，有力地叙述，让一切在叙述中呈现出来，实在让人感佩不已。看她们的作品，会让我等岁月磨砺还不够的写作者心生怯意，生怕下笔之青涩之滥情，被老太太们给扫一个犀利的眼风，被看个底儿掉。我曾经感叹过“提笔就老”的女作家——那是赞美横空出世天赋异禀的才情女子；现在，我想说，如果有足够的底气足够的积累，也有足够的耐心和足够的精力，老了提笔，晚景辉煌，就如同一个炼了几十年功磨了几十年剑的高人，一出手，那就一剑封喉。
当然，“老了提笔”跟“提笔就老”一样，是不易的，是稀罕的，是被神挑选的；跟世间其他很多事不一样的是，这跟努力与否有关系，但没有必然的关系，努力与否不是关键之所在，但要发现关键之处在哪里，又必须努力才行。这一点，也是人生非常吊诡的一点——人得走过整个人生，才知道自己人生的限制在哪里；就像贝多芬对他的学生说的那样，你得非常非常非常努力地弹琴，这样你才会确定你自己根本不会弹琴。
明白这一点，也会让我们对人生有一个正确的认识——人生是享受的，也是残酷的。


2006-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