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城堡，据说是一座全部用玻璃建造的透明的大房子，它吸取太阳光作为能量，它拥有完整的自我净化的系统，住在里面的是幸福的男人女人以及他们的孩子们。这是一个叫做雷克斯·沃尔斯的男人向他的家人承诺的美好蓝图。这个蓝图一直放在那里，没有实现的可能。它成了一种幻觉一种臆想，它成了远方和梦中的风景，它引导着一个美国家庭发生出那些像是杜撰出来的真实故事。

可以这么说，美国著名记者、作家珍妮特·沃尔斯的回忆录《玻璃城堡》（湖南教育出版社2006年7月版），是我近来读到的最有趣的一本书。

看这部书，有点不太相信这是回忆录，因为它的气息分明是属于小说的，因为它带有一种人们习惯认定的虚构的离奇。其实，这部回忆录的真实成分究竟有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这个文本本身是相当出色的。

看这部书，有那么一会儿，价值观会发生混乱——到底什么样的生活才真的有意义？意义在混乱与自由和有序与安全的那一边？

看这部书，会有一个很大的感慨：孩子不能选择父母，父母也不能选择孩子。父母和孩子之间，各自都有一种逆向的冲动和力量，将自己朝着对方陌生的甚至是对抗的那一面扭转过去。

看这部书，会不停地笑，摇头，心酸，担忧，很多的匪夷所思和很多的思绪万千。这本书让我忘记了一贯摆在旁边的签字笔和笔记本，只用书签夹了一些个地方，生怕被打断似地，一口气读完。

看完后，我回头去翻看书签夹的那些页，根据当时做的标识，它们是：

……

“对任何生物来说，过多的不幸都能导致心灵上永久的卑鄙。”——那是父亲开极速飞车导致汽车瘫痪、把全家搁浅在荒郊野岭的一段。

“消极的想法似乎会突然攻入她的思维，那就像是有一大群乌鸦接管了美好的环境，密集地站在树丛中，站在栅栏的横杆上和草坪上，不祥地、静静地凝视着。”——那是母亲情绪沮丧，缩在毯子下面不起床不上班的时候（这种时候很多），而她的孩子们一直都是饿着的；他们像对待想逃学的小孩一样，合力把母亲从床上弄起来推到街上去，迫使她去上班。

“（孩子对母亲说）如果你想要被当作一个母亲来对待，你应该做得像一个母亲。”——这是孩子长大了，开始审视父母并反抗他们的命运的阶段。

“（母亲说）这个城市也有几分过错，他们使无家可归太容易了。”——这是孩子们成人，进入正常生活轨道，而父母来到纽约成为街头流浪者的时期。

……

每一个部分都相当趣怪，这个趣，是好玩、好笑、喜剧，这个怪，是在这些令人发笑的故事里混杂着强烈的酸楚和挣扎成长的艰辛。

书的开头就相当吸引人：纽约著名女记者珍妮特·沃尔斯在去赴宴的汽车上正在考虑自己是否穿得过于隆重了的时候，突然看到街边的母亲，她正在翻一个垃圾桶；可能是找到了什么东西，母亲的脸上露出了孩子般愉快的笑容……

珍妮特·沃尔斯，美国《新闻周刊》著名记者、专栏作家。在对自己的身世长期保持沉默之后，2005年，她出版了讲述自己的童年、家庭和成长过程的回忆录《玻璃城堡》。此书一经问世，就长时间地占据了2005年《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获得了广泛好评。

珍妮特的父亲雷克斯是一个酗酒者、冒险家、空想分子，还是一个精通物理、数学、设计但没有执行能力的天才，母亲罗斯·玛丽从来认为自己是一个堪比梵高的艺术家，她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世人贡献杰作。雷克斯和罗斯·玛丽二人一生都保持着嬉皮士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个性都天真、冲动、浪漫、无序，对几乎所有的社会规则和生活常识嗤之以鼻；他们没有固定的收入，很多时候他们根本就没有收入，他们拒绝像其他人那样干活谋生。他们生育了四个孩子，三女一男，珍妮特行二。四个孩子跟在父母后面在沙漠、矿镇的许多个地方颠沛流离，过着近乎于赤贫且危险的生活。在四个幼小的孩子眼里，父母都是魅力非凡的人物，让他们过得跟童话中的历险故事一样。随着孩子们逐渐长大，饥饿、混乱、肮脏，极度的贫困，惊人的混乱，来自外界的蔑视和欺凌，更严重的是来自缺乏起码责任感的父母的伤害，让孩子们逐渐意识到他们不能像父母那样生活，他们想要的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于是，孩子们齐心协力互相帮助，一个个从这个家逃了出去，来到纽约，让自己成为了他们想成为的那种人，过上了与父母完全不同的生活。而与此同时，他们百感交集地看着自愿成为流浪汉的父母，一筹莫展……

《玻璃城堡》引起普遍关注的原因，较之它比一般讲述贫困童年的作品更深邃更丰富更复杂，这中间的关键是，这不是一个被迫的贫困故事，它的贫困偏偏是一种主动选择的结果，也就是说，这是一个价值观以及生活态度造就的贫困故事。就如开头时所描写的那样，珍妮特看到母亲在街上翻垃圾桶后几天，请母亲吃饭，希望帮助母亲改变她的生活。罗斯·玛丽断然拒绝了，并指责珍妮特的价值观有问题。其实，罗斯·玛丽拥有一块价值100万美元的土地，同时，她还有一些收藏和不动产，但对于她来说，一个艺术家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就是要和她那癫狂勇敢魅力非凡的丈夫在一起有别于常人那样生活，哪怕这种生活要让她的孩子们付出巨大的牺牲。

珍妮特·沃尔斯的笔法是相当冷静的。她几乎没有表达出愤怒，也几乎做到了客观，客观的同时还有相当的幽默感，她在讥诮中夹带着温情，回头看的那种温情。但作为读者，我在阅读那些事故那些伤害那些令人心碎的情节时，却有一种愤怒的感觉，我觉得我会潜身于那四个孩子的故事和感受中去：三岁的小姑娘自己煮食物被烧伤；旅行途上，车门有问题，孩子被甩下车去而父母没有察觉；饥饿的孩子们学会如何在垃圾桶里翻东西来填饱肚子，还学会了如何在大纸箱里睡觉，因为没有床；而在孩子们没有食物吃的时候，母亲还会在床上偷偷啃一块巧克力，而父亲则还要去喝酒，父亲甚至偷了孩子们自己打零工攒下的路费……

我的这种愤怒还不在于那对父母所选择的生活方式带给孩子们的灾难，在于我认为选择这种生活方式的人其实没有权利生育孩子，但他们居然生了四个。

当然，我的愤怒在这本书的阅读过程中不能持续，它时常被打断，它时常被一个美好的片断给隔离开甚至被稀释掉。不得不承认，雷克斯和罗斯·玛丽的身上有一种特别的魅力，他们在反叛、任性、放纵之中，有一种特别的艺术化文学化的美感，颓废的美，凋零的美，甚至可以说拥有一种自由的美，他们以他们的方式获得了天马行空的自由。可以说，这是一对一直保持着青春期的特质并且一直保持了爱情热度的男女，实属稀有品种。对于这一点，珍妮特·沃尔斯当然看到了，而且，她也完全能欣赏她父母这一稀罕的特质，所以，她在撰写这部回忆录的时候，把父母带给他们那些美好的细节、那种对待逆境的勇气和乐观、那种特别坚韧强悍的生活态度和生活能力都充满温情地呈现出来。这就是这部作品之所以如此吸引人的关键所在，它中间包含的情感太丰富了。

据报道，派拉蒙公司已经在第一时间买下了《玻璃城堡》的电影改编权。我相信它肯定能拍成一部轻喜剧，原著在这方面提供的元素实在是太丰富了；但我不知道电影是否能在笑声中准确呈现那种悲伤的滋味，而这，恰恰是《玻璃城堡》的核心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