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海边。站在中秋月朗照的海边。我忆起一首歌，一首悲怆深沉的《思乡》歌。那声声震颤的音韵，把我带回遥远遥远的故乡。我宛若在高原的崖畔看黄土大山背后刚刚升起的明月，看土窑洞前老榆树梢上的明月，看大野上与骏马同步奔跑的明月，看灞河水怎么也冲不走的明月……那是故乡的月呵，与南国海洋中漂浮的明月，与热土椰树上微笑的明月似乎一样的鲜亮一样的皎媚，让漂泊异乡的我实难体会其中的差异。

倒是数年前有两次让人难忘的赏月。一次在秦岭，在秦岭那个建有航天基地电视插转台的某山峰上。一个孤独独的老人接待了我们。老人告诉我们，这儿除了他还有几个年轻人，眼下都回去过中秋了，他说得轻松，笑声却让人感到隐隐的空落和不安。说话间，月亮已挂上了中天，圆圆的、灿灿的，投下一片圣洁温情的银白，如一张网笼罩着我们的灵魂。同来的文友都不再言语不再走动，与天地浑然成一幅静物，痴痴地向天庭凝望。不知过了多久，我却惊奇地发现那老人在月光下泪眼淋淋充满悲哀，一幅惨凄凄的模样。我蓦地想起临上山时基地宣传部的老王告诉我们的一番话。老王说，这老人姓陈，五十年代的老中专生，工作上兢兢业业；生活上寡言寡趣不甚交际。他没有子女，几十年与老伴是相濡以沫，老伴是距此百里小镇上的售货员，平日不甚来往，节假日时上山走走。据说两人情深意笃从未红过脸呢。可在前不久，老伴猝然去世了……是呵，年年今宵有人陪，今夜明月照孤人。偌大把年纪，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与她搀扶着去丈量生命的里程，像两条山溪同汇入一条江河一样，然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离不开谁。而今，她却走了，撇下他孤独独在这个世界上劳累的活着，他怎能不伤悲呢？

此情此景，使我们不知所措。谁也吃不下月饼喝不下美酒。我心里潮乎乎的品不出个滋味，那月亮竟变得可怜兮兮容颜消瘦了。那晚，我做了个梦，梦里电闪雷鸣闹神闹鬼浑浑沌沌的尽是那老人的阴魂，可睁眼时，这梦却灵验了，昨夜真是下了一场大雨，把那山山岭岭淋了个透。但奇怪的是，山林没因此而翠绿清新，山花没因此而绚烂开放。相反，那树木凋零了，野菊枯萎了，秋的凄凉愈发浓重！唉，偏在此时，不知哪道山沟沟里又传来野味十足的信天游，让人心乱糟糟湿漉漉的怪难受。高原的歌，只有此时才变得纯真，显出其苍凉雄浑的歌魂。

还有一次难忘的中秋夜。那是三年前长江岸边的赏月。我们沿江水走至距武汉市数十里的地方。江边没有山，身旁没有树，一江秋水染尽了秋的灰色，铁汁一般的流动，看不见“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水中”的佳境，亦不能满足登高望月吟诗作赋之雅趣，更无法将心声写在落叶上让风捎给故乡……可那月儿却摇摇晃晃地出来了。那是长江纤夫用纤绳曳出的圆月，那是长江号子震弹而出的圆月，在呼拉拉的大风吹动下舞之蹈之，充满雄性的骚动。哦，这便是中国第一大河的月亮么？此等模样岂不枉了这一脉之水，枉了这传世威名了么？这倒让我思念起家乡的静夜来了。可天宇无论如何只有一个月亮。同在苍穹下，同在大地上，感觉怎么就这般的差别？唉，这大概是自然环境人的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的吧。不是么？与家人在老院大树下赏月是一种滋润，而脚旅于陌地他乡心里便感到惆怅。原想异乡的中秋别有情趣，没想却让人好不沮丧。但那风浪，不管你此时心境如何，照样一阵紧一阵地呼拉拉的扑来，大有翻江倒海之势呢。没有月饼没有美酒亦没有精神上的丁点慰藉，空荡荡的心里无限悲哀。我发誓，今后将不再离开故乡去消受这苦辣辣的折磨……

如今，我却背叛了当时的誓言，从生我养我的地方走出来了，从天寒地冻冰天雪地的北方走出来了，生命的航船，停泊在了太平洋美丽的海南岛。这里山青水碧风和日丽，宛如北方人最盼望最难得最短促的春季。在这里呆得久了，自有一股悠悠的惬意和满足。

记得刚踏上海岛时，我曾为它的酷热，它的艰涩的方言，它的陌生的饮食风味和那不夜城的灯红酒绿而深深不安。这难道就是要与我之生活我之生命维系在一起的海南么？我不安的心灵背后，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新奇和振奋。所以我乐此不疲地为谋职而奔波，在热烘烘的人流里，在热烘烘的空气中，怀揣着一颗热烘烘的心，跑遍了热烘烘的大街小巷，却不曾有人收留录用。只好在夜晚孤独独地蹀躞于海边，将骚动的心烦躁的心委屈的心交给了大海，以求得一片慰藉。我不敢再在这阳光岛上有什么明亮的奢望，惟有在暗夜里去寻求比太阳暗淡千百倍的月亮。温情的月光，常常抚摸得我无奈和忧伤。

此刻，我竟又久久地伫于海边守望，咸涩的风从大洋深处徐徐吹来。圆月，丰丰盈盈的圆月，在无际的天幕上跳跃着升腾着，将大海辉映得明镜一样。人说“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久久伫望，我仿佛回归故乡，老母亲就在家院的老榆树下等我盼我，一把泪水为我洗尘一腔絮语叨叨至天明；我似乎又站在灞河桥头灞柳之下与亲人倾诉别情，或者，威威武武地站在秦岭之巅古原崖畔向海南的方向翘望、翘望……我疑惑了，一再地问自己，这儿是故乡么，那远方是故乡么？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哦，明月，悠悠的在海里在天庭在我心的空间里荡漾的明月。我望着她，如痴如醉地望着她，全身心地去感受她的光热她的温柔。呵，“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月是大自然永恒的造化，是宇宙的太阳给了她如此的辉煌。她从历史深处折射出来的朦朦的光泽，让多少文人墨客为之倾倒，把多少世间情愫萦萦寄托。我想，这月是有灵性的，虽乃自然造物却生出悲欢离合的情感来，只要天宇上存有月亮，怕那人间世事喜怒哀乐永远没有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