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渴求名誉、声望、他人的爱慕。从我父亲在医院中初见到我那时刻开始！”“我的生活就是不断地争取——我要受疼爱、不被忽视；我是个特受宠的女孩，最聪慧的、最佳的、最早熟的、最放纵的、最讨人喜欢的。”

这些文字出自于一个以“私生活放纵而写作生活认真的”美国女作家——卡瑞尔，她的处女作《惧怕飞行》在全世界销售达1000万册。据说她常常在电视上出镜，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谈论自己的美貌和与自己交往过男人的“床上工夫”，她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像个三流妓女，而她的生活与她的小说主角极为相似，用董鼎山先生的话说，“她更换男人就像更换衣服，一有新的性经验就记录下来。”“她把自己当作小说女主角的模特儿。她的女主角都是大胆、美貌、智慧、淫荡的。”董先生认为她将永远不会满足自己的生活，否则她没有下一本小说的资料。也就是说，身体是卡瑞尔写作的本钱，她抓住了她成功写作的秘诀，这就是“从生活中来，到生活中去”。

卡瑞尔有什么错吗？说来说去，也就是有点无耻而已。但在漫长的文坛历史中，被议论为“无耻”的作家并不少啊，有些还因为“无耻”而“誉满全球”的呢。比如说小仲马，他的不朽名著《茶花女》，几乎是他自己风流生活的写照，这部书最早问世的时候，完全是骂声一片，因为人们，尤其是他周围的那些上流社会的贵族们根本无法接受小仲马的这种“写作态度”——他居然把自己和一个交际花的故事写出来，更不可容忍的是，在这个故事中，还有那么多的真实原型，人们几乎可以像照镜子一样把他们认出来了！当然这些事要看我们怎么理解，假如我们把《茶花女》理解为对腐朽制度的揭露，那么我们就可以对小仲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可以说他的《茶花女》真实地反映了生活。

比小仲马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是卢梭，无论按什么道德标准，他都跟高尚不沾边。而使他名垂青史的作品《忏悔录》，是一部怎样的书呢？与他同时代的人鄙夷他的“忏悔”，因为他居然在书中指名道姓以检讨的方式坦白了自己一生中所有的性生活，当然之所以要“做检讨”，是因为这些性生活不检点。OK，我知道我的大学老师会说什么，他会警告我，《忏悔录》的伟大之处并不在于它描写了多少性，而在于它是一部作者敢于自我解剖的杰作，因为卢梭在他的作品中公开谈论了当时人们羞于公开的那一部分自我。这和卡瑞尔又有什么分别呢？难道卡瑞尔不是在勇敢地自我解剖吗？不是在谈论“人们羞于公开的那一部分自我”吗？所不同的是，一个是在忏悔，而另一个多少是在炫耀。可是，难道忏悔不是炫耀的一种方式吗？尤其在卢梭那个时代。

在卢梭之后，敢于以这种方式“自我解剖”的作家层出不穷前赴后继，其中最著名的可以说是亨利·米勒。他的书大部分是自传式的，或者更准确地说，几乎都是有关他的性经验的描述，因此，最初的很长一段时间，被英语国家拒绝发表，其中包括美国。实事求是地说，他是“身体写作”的开山鼻祖，因为在他之前，像卢梭或者说小仲马，他们最多是把自己的生活当作一次创作的素材，也就是说只写了一部书，而亨利·米勒则是不断地实践，每一阶段的实践都使他获得一种创作素材，于是就这么“螺旋式”地上升，直到使他自己成为20世纪一位有重要影响力的作家。

当然，与今天的“身体写作”相比，亨利·米勒的“身体写作”似乎更多的是一种“自发”式的，而不是“自觉”式的。毕竟写书是他人到中年以后的事，他在40岁以前曾从事过40多种职业，有着丰富的生活经历。他不过是借助了自己的“性生活”来成就了自己的写作，而不是相反，因为要写作，所以去找人睡个觉；或者在腾云驾雾颠銮倒凤的时候，想到为什么不把这种感觉记录下来呢？像那个因写《SEX&CITY》而名利双收的美国女人，她就是这么干的。

与那些自己过着无可挑剔洁身自好的日子，但却以惊人的洞察力和天赋写出了传世之作的作家相比，（比如说那个著名的终身未嫁守身如玉的简·奥斯丁，她的《傲慢与偏见》《理智与情感》直到今天还吸引着好莱坞的制片商），“身体写作”显然更容易受到贬低。我们往往习惯于尊重那些用头脑写作的人，虽然头脑也是身体的一部分。

就我本人而言，我对任何一种写作都没有意见，那是作家自己的事情，而且无论是用脑子写出来的，还是用身体写出来的，都有高下之分，身体写出来的不一定肤浅，而脑子写出来的也不总是深刻。不过，正如同有些用“脑子”写出的作品，满篇教条空洞无趣一样，许多用“身体”写出来的东西，也充满着“伪快感”“假高潮”，好像是用“假肢”写的，无非是一些老套的“动词”加一些老套的“形容词”。我觉得有了快感随便你怎么喊都成，但无法忍受的是，喊声震天，其实离着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我常常听周围写东西的人说，实在不行，咱也身体写作。那意思似乎是说，一旦以身体为武器，立刻所向披靡。我觉得在这样说的人之中，对身体写作至少存在两个误解，第一个误解，认为身体写作很容易，就像脱衣服上床一样简单易行；第二个误解，则认为只要是干上身体写作，那么一定可以化腐朽为神奇。这种误解就像有的女人认为自己之所以穷完全是因为坚贞，假如她们肯随便一点，一定可以财源茂盛。她们完全没有意识到，如果把身体比喻为本钱，并不意味着对身体没有要求，换句话说，以身体为本钱与一本万利无本买卖之间根本不是一回事。道理很简单，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被称之为本钱的。没有本钱而硬要开张，还不如老老实实做良家妇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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