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的一个暑假，我打开宿舍门，发现我的床上靠着一个陌生人，这个陌生人就是李离。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我走错了门，因为她的样子实在太镇静了，镇静得像在自己的家自己的床上。后来，我知道她是我们房间王巧群的同学，暑假期间巧群把钥匙借给了她，而她在一屋子的空床中看中了我的那张，理由是这张床靠窗并且床单颜色很合她的审美。

 

我记得当时问她怎么暑假要住到我们学校的宿舍，她说“逃婚”。说完之后就骄傲地看着我然后语气挑衅地问我是否需要她身子下面的这张床。这床是我的，凭什么我不要？但是被她一问，好象那是她的所有物似的。我不客气地告诉她我希望睡自己的床，并且礼貌地指出王巧群的床在我的上铺。李离的目光非常冷漠，她什么都没有说，在几分钟之内离开了我的宿舍，很晚很晚，她才一言不发地进来，收拾好东西扬长而去。

我们都没有想到在几年之后会同租一个房子，那是一套两居室，我住的是阳面的大房间，她租的是北面小房间，我们的电话安在走廊，这是一套老式结构的两居，也就是说没有厅。经常在深夜的时候，我会听见电话铃声大作，然后就是李离踢里趿拉地出来接电话，有的时候，李离睡着了，电话就久久地响着，好象打电话的人明确知道屋里一定有人一样。我曾经有过一两次替李离接电话的经历，那都是冬天的夜晚，我接了电话就去拍她的门，一般是刚一拍，里面就会像弹簧似的弹出一句话：李离不在，让他明天来电话。

 

那个时候，我的朋友比较多，男男女女欢声笑语地经常充满屋子，因为没有客厅的缘故，所以朋友们都直接到我的房间里来，我们一同坐在劣质地毯上，喝着红酒，听着歌带，人数合适的时候打牌，不合适的时候就弹吉他唱歌。有一次，正在打牌的时候，李离推门进来了，她的样子有点怯生生的，穿了一身卡通花样的纯棉睡衣，头发整整齐齐地披在肩上，她对我说：能借一点酱油吗？当然可以，我说就在我的橱柜里，你自己拿吧。后来她就经常在我有PARTY的时候，过来借点这个借点那个，或者精心打扮好了坐在走廊里轻声细语地打小女生电话。再后来，她就常常和我们一起喝红酒唱歌打牌甚至郊游出去玩，再再后来，她跟我建议我们两个人都住阳面的房间，把她那间小房间改成饭厅兼小会客室和书房，然后把电话移到卧室来。我自然是同意了，因为我那个时候刚刚遭遇失恋，不喜欢独处，再说李离虽然不是一个古道热肠的朋友，但是作为陪住的资格大概还是有的吧。

 

说句老实话，李离不象一般的女孩子那样爱嚼舌头，所以我们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是“坐看敬亭山”，各干各的，互不相干。后来我发现李离好象不食人家烟火似的，她从来不开火不做饭，我买回来的饼干或者水果，她像一个耗子一样嘎吱嘎吱转眼就吞下去，如果我什么也没有买，她也不多说，就那么躺在靠窗的位置上，窗台上摆一杯干干净净的凉水，有的时候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的叶子，样子像对生充满无限留恋的危重病人；有的时候像个女学生一样默默地读手里的书。她读的书大部分是我买的，可是她拿起来顺手得像是自己家藏的一样。

 

有一天，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找李丽，我说这里没有李丽，只有李离。电话里沉默了几分钟，然后说：我是李离的母亲，我找她有事情，能不能麻烦你告诉我你这里怎么走？我想了想，担心是找错了人，就叫了一声阿姨，然后说：您从哪里来？要不您呼一下李离，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那个被叫做阿姨的找了一些一听就知道是借口的理由，总之她没有办法呼李离，但是她一定要找到李离。而且她甚至语气威严地略带威胁地暗示我，如果我不告诉她我的位置，她会到公安局查这个电话号码，还要查我这个非法住户的背景。我当时心就虚了，我的确不能算这个城市的合法居民，到不是我贩毒或有什么案底，而是我没有正当的理由合理地居住在我租的房子，当然李离也没有资格。我们没有对房子的所有权，而有所有权的这个人是私下里悄悄地与我们成交的，也就是他把自己不住的公房租给我们，我们付房租以给他贴补家用。我知道这种事情民不举官不揪，可是万一有人认真起来也是麻烦的。所以我立刻告诉了这个自己称自己是李离的母亲的那个女人我的位置，然后我呼了李离，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离气急败坏地在电话里大发雷霆，然后嘱咐我一口咬定房子是我的亲戚的。李离和她的母亲几乎是同时到达，我一看那个阵势，腿就有点发软，我结结巴巴地说：你们聊，我出去一下。李离斩钉截铁地叫住我：你哪也不用走，这是你的家，你就呆在这里。

 

我尴尬地站在门边上，李离的母亲脸色冷得像一把青龙堰月刀，寒光四射。我说阿姨您坐下吧。这把青龙堰月刀一个招式，我立刻觉得自己的脖子上一凉，武侠小说中的“杀气”扑面而来：“你是怎么认识我们李离的？”

 

我张口结舌两股战战，一时间我觉得这个问题难度很大。我本来想说我们就是那么认识的，可是显然这样的答案是不严肃的；那么我从那个暑假说起吗？显然扯得有点远。这个时候，空气中传来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就像是古龙武侠中短兵相接千钧一发时刻的四两拨千斤。这个声音接住了青龙堰月刀，她说：你没有资格调查我们的相识。

 

李离现在躺在床上靠窗的位置，她的身体呈一种婀娜多姿的局面，窗台上原来盛清水的杯子已经换成了一个凶神恶煞般的骷髅烟灰缸。李离的语气像她吐出的烟圈，清楚、飘渺、无凭无据、转瞬即逝。现在青龙堰月刀面对的是九阴白骨掌；一个杀气腾腾，一个阴气森森；一个恨不得刀起头落，速战速决，一个则棉里藏针，避实就虚。我感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这种紧张让我觉得她们不象是母女重逢，到像是师傅抓住了叛出师门的弟子。如果是武侠故事，演绎至此，应该是为师的凛然正气滔滔不绝，然后在仰天长啸之后刀剑出鞘。不过，青龙堰月刀毕竟不是武林宗师，她忽然换了一种腔调，这种腔调和她问我“你是怎么认识李离的”判若两人，她说：小丽，你让妈妈为你痛心呀！

 

李离吐出了一口烟，然后面无表情地在将长长的烟灰弹进骷髅的嘴里。“小丽，你太让妈妈失望了”。这把青龙堰月刀每说一句话都带一句“妈妈”，在我听来她特别强调这两个字，好象那是她手里握着的一样杀伤力极大的武器。

 

“妈妈，我从小到大没有一件事情是你满意的，你在我耳边说失望说痛心已经说了一辈子了，我想过了，你是不会满意我的，因为你从来没有满意过你自己。你也不懂得什么叫满意。我曾经努力使你快乐，可是你不快乐。每一次你说：小丽，你这样让妈妈很痛心，好了，我就放弃了。可是我放弃之后，你还是痛心。你从来没有想过我是不是快乐，你想的永远是我这样做你是不是快乐。你说我自私，妈妈，我为你牺牲过很多，包括我的初恋，我的爱好，甚至我的友谊，可是那些牺牲在你眼里算什么呢？你会说你为我牺牲了你的事业，你省吃俭用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大，妈妈，我报答不了你这些。以前我永远没有勇气对你说出这句话，因为我怕你说我自私说我没有良心，可是我确实报答不了你，我没有这个能力。”

 

李离的眼里充溢着泪水，但是她没有哭，那些泪水就那么还没有流出来就干了。后来青龙堰月刀像一个气球升在半空中，她疯狂地恶毒地诅咒李离，她说我的女儿是妓女，我的女儿怎么能这么不要脸！还说，你会死的非常悲惨的，没有人会尊重你！她的愤怒像一只穷凶极恶的母狼，她咬牙切齿的样子像要把整个房间生吞下去。她甚至把矛头直指完全无辜的我：你还和这样的烂女人住在一起！你们干什么？卖淫吗？我马上要打电话报警！我为你耻辱！

 

李离从床上坐起来，严肃地对青龙堰月刀说：你有权举报，但是你没有权利侮辱别人，现在请你出去，这不是你的家。

 

可是我是你妈妈呀，我是你亲妈妈呀！

 

这次是真的绝望，而且是撕心裂肺剖肠切腹式的。那种声音就像一个碾子，来来回回地碾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我不得不说：李离，你太没有礼貌了。阿姨你别难过了。

 

最后，李离的母亲突然发狠地站起来，毒辣地盯着李离，然后怒吼着：你给我交代，你都干了什么？我是你妈妈，我怎么没有权利知道我女儿是什么样的人？！还有，你住的是谁的房子？你和几个人一起住？他们的名字职业工作单位，你老老实实说出来！

 

李离轻佻地从床上下来，然后说好，我全告诉你，不过你不要太伤心。

 

“你说吧！”青龙堰月刀像是话剧中审问叛徒一样，她的语气刚毅得多少有点毫无必要，可以看出来她喜欢看到李离难受，或者说是低头的样子。

 

后来李离对我说她的母亲经历过文革，所以最擅长的就是整人，那是她最拿手的事情，，也可以算做爱好或者特长。从小到大，李离的母亲就毫不留情地榨干属于李离自己的生活，她必须经常彻底坦白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坦白从宽的结果就是下一次以这一次的交代为起点继续灵魂深处的革命。李离的母亲喜欢以一种洞悉一切的方式来掌握李离，包括她交的男女朋友。当然在这次突然造访之后，我的单位领导也接到李离母亲的电话以及后来的内查外调式的明察暗访。

 

李离压住仇恨，声音平静得像死水，她说：好吧，我们两个住在一起，主要是皮肉生意，不过我们不常做，一般每季度做一回，做一回就够了，很多是回头客。我们用这样的方式生活，很快乐。我已经说完了，你可以到公安局举报，不过我提醒你，他们和我们很熟。

 

“你将来怎么办？你知不知道你这是犯法？我就知道你是跟着坏人学坏了，是我害了你。我对你太好了，我害了你。你说，你将来怎么办？你要把你妈妈活活气死！”青龙堰月刀显然对李离编的故事深信不疑，我从来没有见过比李离的母亲更不信任女儿的妈妈，而且她的这种不信任导致的结果非常荒诞可笑。

 

“我们从不预测未来，我们创造未来。你别伤心了，我们挣够了钱就出国留学或者办个正经公司，或者我们把这段经历写成畅销书，名利双收。”

 

“你这叫出卖隐私，我没有想到你这样不要脸。你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青龙堰月刀在离开的时候，脸色铁青但是已经没有了杀气。

 

我后来指责李离不应该编这么荒唐的故事，李离放声大哭，她哭得地动山摇气壮山河，哭过了她说我妈妈这次是真的绝望了。我猜测她说这话的意思是如果她的母亲对她但凡有点希望，就不会放过她。现在她算是劫后余生。

 

再以后，我结束了与李离的短暂“同居”生活，因为我结婚了。我没有想到的是，李离竟然真的为此伤感了好几天。后来她对我说，她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小的时候是因为母亲，她的母亲监视她的一举一动，然后负责任地告诉她谁是坏朋友，当然她是不可能有好朋友的。因为她母亲眼里没有一个人是好人，是值得信赖的人。如果她继续和坏朋友交往，她的母亲就会找人家的家长或者到学校找老师。她在上大学以后，她的母亲严密注视她的活动，包括翻看日记以及检查书信，稍有蛛丝马迹立刻急风暴雨地突击审查，甚至把她的整本日记烧掉，因为她的母亲认为她不应该记这样的日记，这些日记是错误的，思想观念以及所记的事情完全是错误的。这样的日记烧掉是为她好。后来，她执意跟一个男孩谈朋友，结果她的母亲找了很多办法最后让那个男孩几乎是身败名裂灰头土脸地被休了学。她的母亲坚持认为谁和李离好，就是因为看中李离的高干家庭，她让李离觉得自己是那么一无是处，不会有人真的喜欢她。李离跟我说，她原来叫李丽，美丽的丽，后来改成离，离开的离。结果真的好多事情都离她而去，比如她的母亲，还有我----她几乎唯一的能称得上朋友的朋友。

 

因为李离的原因，结果使我即将结婚的那段日子，充满离情别绪，有一天我很晚回来，发现李离一个人躺在床上，窗帘没有拉上，很晴的夜空很好的月亮，她在听一首流行歌曲，好象是林依伦的《透过开满鲜花是月亮》。我说还没睡？她所答非所问的说：我有点想结婚。

 

我突然觉得她有那么一点楚楚可怜，我说：李离，我给你介绍一个吧。

 

她说我不要，为什么没有人看上我呢？

 

我想了想，也觉得奇怪，李离虽然不是国色天香，但是比起我那些嫁掉的同事朋友来说也是不错了，为什么没有人看上呢？

 

我这个问题后来问了我老公，我老公从男人的角度。当然是一个世俗的男人角度，对我做了如下解释：李离是那种一看就是需要很多很多爱的女人，而且她相当任性，骨子里对人缺乏信任，冷漠、不近人情、甚至有点破罐破摔、残酷自私，这样的女人稍微有点常识的男人都不敢惹。这个年纪讨老婆和大学谈恋爱不一样，大学生有时间为情所困为爱所苦，死去活来泪流满面，可是工作了的人要找老婆，那就是油盐酱醋穿衣吃饭，尤其现在节奏那么快工作压力那么大，谁不愿意找一个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呢？

 

我说那李离岂不是要老死闺房？我老公说那也不见得，如果有一天，我发迹了，又有钱又有闲，没准我会轻扣她的柴门，她那样的女人是要有时间来消磨的。

 

当然，我老公的这个观点遭到我的迎头痛击，而他也向我做了深刻的检查。我们开始了我们凡夫俗子的夫妻生活，而李离继续在旅行社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导游的生意。我曾经在一个KTV包间撞上浓妆艳抹的李离，当时我推错了门。李离立刻认出了我，她大呼小叫地跳过来，像个疯丫头，对我又捶又打，表情出从来没有的热情，后来有人喊她：李离，你的歌，《今夜的寂寞让我如此美丽》。

 

于是，我站在那儿，听了她一曲“今夜的寂寞让我如此美丽”，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听着，我就想起了我们同居的那段日子，想起了靠窗的那张床，还有窗台上的那杯凉水。我突然发现自己非常非常怀念那段日子，怀念得几乎要流下眼泪来。

 

后来我告诉李离自己当时的感觉，李离口气冰凉地对我说：你老了，人一老就容易替古人担忧，为别人操心，怀念一些不着边际甚至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我突然对把自己防守得严丝合缝的李离说：我要是男的，一定娶你。

 

李离笑了，笑得花枝乱颤，她说你不是男的，不过我还是很感激你，要是男人都有你这样的慧眼和胆识就好了！

 

其实，我真的非常想给李离介绍个男朋友或者劝她结婚嫁人算了，因为我总担心她将来怎么办。她真的不属于那类能照顾好自己的女人。可是我知道如果我这么说，她会怎么样回答我。

 

她会说：We  never  predict   future  ，we  create  future。（我们从不预测未来，我们创造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