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阳对我说他要结婚了,我问跟谁?他说从现在起第二个答应我求婚的,或者第一个向我求婚的女性,不论年龄出身婚否。我说你开玩笑,他说真的。我说为什么非得是第二个答应你求婚的或第一个向你求婚的女人?夏阳说我总得有一个择偶标准吧,不能人皆可妻。
夏阳是我的朋友安阳在大学舞会上认识的一个男生,那个时候他长发飘飘样子很桀骜。当时安阳坐在后排,他从安阳面前走过来,走过去,每一次都让安阳误以为他会请自己跳舞。后来安阳觉得有点恼怒,就站起来换了个座位,这次他径直走到安阳前面:“可以请你跳舞吗?”安阳回答:“你觉得呢?”
后来安阳跟我说夏阳当时的反应就像是电影上那些接头时对上暗号的特工。
再后来夏阳说他叫夏阳,问安阳是哪个系哪个宿舍的。安阳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他,他说你真是爽快,不过我喜欢优柔的。安阳说我们宿舍有优柔的,真的。
夏阳这样的男生非常适合安阳这样的女生,他们的心态都特别放松,两个人做做猫和老鼠的游戏,假装得不到对方万分痛苦的样子,实际上几分钟之后,就烟消云散了。安阳在大三的时候,就办妥了所有去美国读书的手续,临走的时候,跟夏阳说你是再找一个优柔的呢?还是等我8年?夏阳说你8年以后回来?安阳说不对,8年以后我29岁,我怎么也要在30岁结婚,如果那个时候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就是你了!夏阳说好吧,不过说好了就等8年。
夏阳在安阳走了以后没有多久,就频繁地出现在各大校园的舞会上,我见过几次他和大一的女生套词。有一回,我们在存衣处碰上,我见他手里抱着的是一件女式大衣,就和他开玩笑说:你烦不烦?夏阳说:我在回忆和安阳初识的日子。
像安阳这样厉害的女孩子将来是注定要成为旅美作家的,老公怎么也得是个律师医生或者电脑工程师之类的。有一次夏阳跟我聊天的时候这么说。我说你是不是自惭形秽?他说那到不是,再说我们也没什么,谁也不欠谁的。最大的损失也就是白白地牺牲掉一次初恋。他这样说完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开始玩世不恭,后来突然笑了,笑得拨云见日的,说:你知道我常常在想我和安阳最后应该怎么样重逢。我设想了好几种,其中比较得意的一种是我成为被美国人民乃至世界人民尊重的艺术家,安阳来给我写传。我听了,哈哈大笑,然后祝他美梦成真。
毕业之后,夏阳被分到一个机关,好象没有几天,档案就被退回学校。当时我正在学校念研究生,觉得这是一个头等大事,立刻本能地认为应该给他一点人道主义声援。我在那个脏兮兮臭烘烘的教工宿舍里找到夏阳,他剃个光头,正和一帮人搓麻。我站在门口,他背对着我,有人说夏阳找你的吧?夏阳回头看了我一眼,说稀客,坐我旁边给我看看牌吧。当时我觉得特别为难,坐下也不好,不坐也不好,只好没话找话地说:安阳最近给你来信了吗?夏阳学着电视上一则火腿广告的口气说:安阳,安阳是谁呀?!
我只好悻悻地走了,快熄灯的时候,突然听到楼下传达室喊我的名字,赶紧跑下去,见是夏阳。问他有事吗?他说你有事吗?我说没有,听说你被单位退回来了?他说对。我说怎么回事?夏阳说你看见我有什么变化了吗?我说因为光头?夏阳说你想象力真有限。我报到第一天,在厕所里遇到我们的领导,他被吓得半天拉不出屎来。后来就得了便秘的毛病,不得已之下规定留长发的人一律不许进男厕所,我不能上班的时候不上厕所呀,所以就剃了一个光头。可是没想到我们领导的便秘更加严重了,没办法我就找领导谈话,我说你不能总那么痛苦着,这样会把自己憋坏的,我还年轻,别为我难过了。
这个时候,管宿舍的老太太开始把钥匙弄得哗哗直响,我说我要回去了,一会儿要关楼门了。夏阳点了点头,我说那我走了,他说好。老太太开始咳嗽起来,我赶紧往回走,夏阳突然叫住了我,我回过头问他怎么了,他说安阳有信吗?我说没有。
再见夏阳的时候,他已经是寸头了。当时正是夏天,很多做生意的都把桌子摆在外面,夏阳就坐在那些零七八落的一堆桌椅中间,他和几个看上去很另类的男子一起,桌上除了一盘炒田螺一盘煮花生就是喝得半半拉拉的啤酒。我说夏阳是你呀,你一直在北京吗?夏阳说去了一趟南方,这是几个我在南方认识的朋友。那些被称为朋友的人就似笑非笑地对我做了一些模糊不清的表情。我说你现在在哪里上班?夏阳说晚上你有事情吗?你都上了6年的晚自习了,别上了,到我那儿去吧。我说你那儿是什么地方,远吗?那几个朋友中的一个莫名其妙地给我倒了一杯酒,还有一个用眼神递过一个要不要烟的问候。我忙着推辞说从不喝酒从不吸烟。夏阳用手拍拍我的肩对大家说:这是我已故女友的闺中密友。我吓了一跳,问他:安阳死了?夏阳说:死了在中国还有另一个说法叫永生。再说一个人根本见不到另一个人,可是那个人又活在他心里,你说那个人对于这个人来说是不是等于死了。我觉得夏阳已经醉了,就说还有事情,先走了。夏阳也没有留我,只是对我说你还住在那个宿舍?我说是,夏阳说行,哪天我找你吧。
夏阳来找我的时候,刚巧我们学校有一个讲座。我说一起去吧,反正都没事。夏阳也就跟我去了,做讲座的是一个老三届出身的文化人,他讲了他的奋斗他的苦难他的爱情还有他的信仰,最后对我们说“同学们,要努力呀,未来是属于你们的”。夏阳在那天晚上跟我说,真他妈的能摆活,一晚上就那么点事情翻过来折过去。我说是挺没劲的,可是,你不是还讲不出来那么多吗?
夏阳想了想说对,我要是就他那么点事,真不好意思到大学里来讲那么一个晚上。我问他那些南方来的朋友呢?他说已经回南方去了。我说你什么时候走?夏阳说我不走了,我讨厌南方,南方空气里全是湿湿的,让人觉得萎靡,我跟那几个朋友说到北京来做点事情,他们来了,看了,不喜欢又回去了。我现在是孤家寡人,穷途末路,你能给我在学校找一间宿舍吗?
夏阳在学校住了两天,来向我告别。他说现在的女生真是火眼金睛呀,我说怎么啦?他说我他妈的请她们丫的跳舞,一点没有感觉,她们好象一眼就看透我似的,让我心里直哆嗦。
我跟夏阳说你为什么就不能正经找一个工作,正经找一个女朋友呢?夏阳想了想说是呀,我为什么不能呢?我说你总是好高骛远,老自我感觉良好。夏阳说那我怎么样才能算脚踏实地呢?我说你自己知道。夏阳沉默了一会儿,换了一副轻松的表情——“我说点你不知道的吧,不过没准儿将来对你有用。在南方,鸭比鸡贵,一般富婆找鸭子的时候,你猜他们怎么开口?她们会问,先生能不能借你的手机用一用啦。”说完,夏阳咧嘴一乐,眼睛看着我,似乎在等我回应。
我没有笑,夏阳说你一点都不纯洁,纯洁的人听了应该笑的,不纯洁的人才会感到难堪,因为她心里肯定想到尴尬处了。
后来夏阳对我说,给我介绍个女朋友吧,有钱就行,我他妈的一定对她好,把她当我妈来伺候。我说夏阳你干什么那么自暴自弃?夏阳说我这是觉醒。
觉醒以后的夏阳几年后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广告创意公司的副总,我问他是拿干股的还是拿年薪的,夏阳说当然是拿年薪的,这不过是他的一份糊口的工作,他是学文科的,外语又差,只能干点给人家打工的活,比如写写文案做做策划什么的。我说你还等安阳呀?干什么不找个朋友结婚?夏阳说实话告诉你,心高的我不敢要,心低的我又看不上。
“就没有平常心的?”我问。
“有,那是尼姑。”他答。
夏阳常常请我吃饭喝茶,他说在这个城市没有我这么纯的朋友了,不是说我心地纯洁而是说我们的关系纯粹。有一次我们坐在建国门一带的露天酒吧喝酒,成群结队的卖花女对夏阳狂轰烂炸,“给美丽的姐姐买朵花吧,给美丽的姐姐买朵花吧”,那天我的心情非常糟糕,因为我觉得工作特别没有意思,一直在跟他抱怨。后来,夏阳给我买了一枝花,对我说:你要是觉得工作没有意思就结婚吧,你有合适的了吗?我说我可是刚刚上班,马上结婚多不好。夏阳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走我走过的弯路。现在想一想,当时真是幼稚,如果我留在那个单位,好歹也是国家公务员,稍微混一混,作个部长副部长秘书的,像现在我们有的同学似的,又安定又体面又有权力多好。
我说你现在有什么不好?不是也挺有成就感的吗?留在原来的单位,万一赶上体制改革,还没准下岗呢。
夏阳说:咱们学文的学生有一个毛病,总是觉得自己----往大了说是有治国安邦经天纬地之才,往小里说多少也该有点恃才傲物的才。其实上大学咱们学了什么了?到了社会上,没人买帐。我那个时候就觉得有什么呀,安能催眉折腰事权贵?!结果呢,自己晃了好几年。我刚开始写文案的时候,你知道有多窝火,加班加点一夜没有睡给人家赶出来,人家说你这叫什么呀!有一个酒厂的厂长让我们给他做广告策划,我把中国古代所有关于美酒的诗篇都找出来了,那个厂长说你就不能自己写点新鲜的?不过话说回来,咱们的教育也有毛病,咱们从小被灌输的就是“自古圣贤皆寂寞,何况我辈孤且直”,从来不找自己的原因,动不动就蔑视权贵,大不了明朝散发弄扁舟,什么意思,就是老子不干了。这是什么态度?这种态度能解决问题吗?咱们在学校里先被教育得一个个铮铮傲骨,以为整个未来都是我们的,其实到了社会上首先就发现自己一无所有。我推荐你去读一本书,《情商》。说话要讲究艺术,办事要讲究方法,即使对方让你忍无可忍,争吵也要讲究策略。
我说夏阳你不了解我的状态,我每天都在重复前一天的事情,而且最重要是我看不出这有什么意义。夏阳说你以为你辞职了就可以每天都有新感觉了?或者说有意义了?我告诉你,你踏踏实实找个男人结婚就好了,日子就是一点一点慢慢过,别总想有什么特棒的美事儿等着你。人应该在该结婚的时候结婚,该进步的时候进步。不要整天想着轰轰烈烈的日子,好象周围所有的人都不理解你,那样你只会觉得烦觉得孤独觉得没有乐趣,时间长了,你就积重难返了。在单位你的工作就是你的饭碗,你需要你的工作来建立你的社会关系,你必须把这一点弄明白,工作不是让你建功立业啸傲江湖的沙场,你的工作是这样,别人的也是这样。我是花了很多代价才明白这些的,我们公司那些新来的业务员,跑个两天就不愿意了,觉得自己大材小用,缺乏创造性。我就跟他们说你们不要以为我的工作就多有挑战性,其实每天也有一堆事务性的琐事等着我做。再说我做到今天,也是付出了很大的心血的。我也是从看客户脸色开始,甚至给那些垃圾一样的产品写赞美诗一样的广告词。我也有理想,过去我的理想是做一名伟大的艺术家,现在不是了,我觉得艺术家是时代创造出来的,也许我们这个时代就不出艺术家呢!我何必瞎耽误工夫。我想的就是能挣够几百万,然后踏踏实实地置房置地,我喜欢跑车,法拉力,红色的,当然我还会有一个看着顺眼的老婆,给我生个孩子管我叫“代地”(DADDY),我想人应该先把自己过好,然后再想把自己塑造成什么家。说句玩笑话,在我的理想是一个艺术家的时候,是我最颓废消极的时候,在我的理想变成跑车豪宅之后,我到是精力充沛努力工作。
后来夏阳跟我提到了多年以前他陪我一起去听的那场讲座,他说在那些人眼里,好象他们受过了整个人类的痛苦和灾难,而我们则脆弱的不堪一击。我们没有理想,没有信仰,没有热情,甚至没有真正的感情,总之我们注定要成为白活的一代,不管我们活得舒服还是活得孤独,其实我挺看不起他们的,不管什么事情都煞有介事的,一说什么就共和国共和国的。咱们什么时候让别人替我们负责?咱们不是一直自负盈亏!
那天我们聊到深夜,夏阳在午夜的时候抬起头来看天,
突然泪流满面。
“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为何给我安慰”……夏阳说他想起了写诗的海子,多年以前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了。三十而立,夏阳说他准备在30岁的时候结婚,他的太太将是一位体贴善良身体健康的年轻女子,然后他们将负责任地生一个孩子,并把他抚养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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