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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
远行很多时候是一种姿态,就像等候。
我在北方某个海滨城市的酒吧等李树梨,进去的时候,正听到“o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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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要是不想回家呢?
“你看你还是那么爱抬杠!”李树梨点上一枝烟,问我晚上几点的火车。我说早呢,晚饭不用你请。
“看不起我?大老远来的!”李树梨故意使用夸张声调,我听出他是成心学当地人的口音,那是一种特别咋呼的方言,用我的朋友王君瑶的话说就是“掉渣儿”。
我在等李树梨的时候,就想好不跟他共进晚餐,和看得起看不起没有关系,主要是我觉得和李树梨这样的人单独吃晚饭没有必要,他必定是抽烟,一枝接一枝的,然后问你还要不要加菜,如果你要的菜太贵,他就说这道菜不好吃;如果你要的菜太便宜,他就说你太客气。最后肯定是点一堆汤汤水水以肉丁肉片为主的菜,然后他就坐在那里抽烟看着你吃,等你吃完了,他才动动筷子。反正我觉得吃他请的饭简直是一种煎熬。
我回到北京的时候,跟认识李树梨的人说我在酒吧等了他40分钟,大家都说“你神经呀!”我说那天下午我没什么事,就给李树梨打了个电话,他特热情,非要见一面,还说晚上送我上火车。听的人说:他对谁不热情也得对你热情呀。
于是我想起了那个春天和李树梨初次见面的事情。公正地说李树梨是一个有为青年,他有几个哥们从北京倒腾服装卖到俄罗斯,他原本想跟着他们挣钱,后来就遇上了我的朋友王君瑶,他送给了王君瑶几身漂亮的衣服,王君瑶送了他一份期待,于是李树梨就没有上火车去俄罗斯,他跟着我们去了北京郊区的一座山,他像一匹负重的骆驼,背着我们所有的给养比如说水,多余的衣服还有食物。王君瑶的声音好听得像山泉一样,李树梨沉默得像一座山,他多数的时候就是一声不响地听王君瑶“泉水丁冬”,神情保持永不厌倦如醉如痴。
当时很多人猜测王君瑶为什么要垂青李树梨,一种意见认为是王君瑶一贯水性扬花,这种意见是多数派,尽管他们在论证这一观点时使用的方法不一,但是结论是一致的,王君瑶这样的女人就是没长性;还有一种意见认为王君瑶想用李树梨刺激一下柳初青,因为柳初青对王君瑶总是不冷不热不温不火,结果没有想到弄巧成拙,柳初青跑了。我虽然是王君瑶的朋友,但是她在这件事情上并没有对我说过更多的什么,如果努力在记忆里搜索,大概想得起来的就是那次郊游以后,王君瑶对我说李树梨这个人生来就是一个丑角。我记得她那天穿着一袭月白的长裙,乌黑的头发刚刚洗完,用一枚簪子随随便便盘起来。王君瑶是把那枚簪子插进头发的时候,说出“丑角”这个词的。我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怀疑那枚簪子也是原本要运到俄罗斯的,后来被李树梨扣下“赠美”。
我和李树梨约好下午2点见面,实际上我1点10分就到了。并不是因为我多迫切地要见李树梨,而是因为一个很现实的原因,我住的酒店必须在12点以前退房,否则加收一天房钱。我想节约资金,所以就只好浪费时间。
很好的太阳,很蓝的天,我觉得梨花酒吧不应该设在三层,因为这样很容易让我看到街面上的人群,他们太真实了,提着大包小包,吃着冰棍雪糕,脸上的皮肤很糟糕,如果是女的,一般来说都纹了两条毛毛虫一样的青眉毛,如果是男的,脖子上则吊着一条吊死鬼一样的领带,领带的颜色一般与西服成强烈反差。这种感觉在李树梨如期而至坐在我对面点起烟的时候,我跟他说了,我想也许是当时没有什么话好说吧,他听了脸上表情有点不自然,我这时才意识到他穿的正是崭新的灰西服套装,领带是黄金的颜色;我不由得联想到他的妻子,如果是本地人,应该也有两道守护神一样的毛毛虫匍匐在前额位置吧?后来我们说了一些过去的事情,我就叹了一口气,李树梨把烟按在烟灰缸里,他抬眼看了看窗外,跟我说:对于这个城市来说,你刚才的那口叹气是一种奢侈。
我说我可是为你叹的一口气。
他说人在为别人叹气的时候,实际上是为自己。
就算我是为自己叹气好了,我为了节约房钱而到酒吧浪费时间,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伤感。没有钱对生活在城市的我这样的人来说,很多时候是伤感的主要源泉。我现在不喜欢和王君瑶见面,每次见面的结果,一般就是伤感。她有她的忧伤,我有我的。她寂寞,因为她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可是她没有,她没有是因为她的未婚夫岁数太大了工作太忙了,很难使她有个孩子;我也想有个孩子,可是我没有房子没有钱还没有精力没有时间养孩子。王君瑶曾经跟我说,你生吧,生下来我给你养;我跟老公商量,老公说:你干脆跟她商量商量,把我送她得了。
我在那个叫梨花的酒吧,要了一壶最便宜的茶水,20元的茉莉花。端上来发现杯子像一个漱口杯,让人觉得大而浅薄;茶壶到是小巧玲珑,所谓的茉莉花茶实际上是旅馆里免费赠送的一种名字怪怪的袋泡茶,沏出来像已经让10个人喝了半个月。我跟小姐说,这种茶在楼下饭馆里是白送的。小姐毫不客气地批评我,嗓门之大让我跳楼的心都有了:“那你去饭馆河(喝)不就得了!”我本来还想跟她说一些比如说这样做生意太黑或者给她普及一下反暴利法,一看她那两道毛毛虫蠢蠢欲动,已经快立起来了,立刻改口说:对不起,对不起。
有6年了吧,6年前,李树梨狂追王君瑶的那段时期,他曾经跟我们说他所住的那个城市人好,实在。王君瑶没有上当,20元给你一壶袋泡茶的地方真不能说是实在。
我闲得无聊,就给王君瑶打了一个电话,她好象正在睡觉,困兮兮地问:哪位?我跟她说我在那个北方海滨城市的一个梨花酒吧发呆。她说:哦,那个城市好吗?我说还行。我们聊了几句,她没有提李树梨,我也就没有说。后来挂了电话想想,其实跟她说又怎么样呢?她不是从来没有爱过李树梨吗?
李树梨在6年前是一个很帅的小伙子,个子高高的,身材偏瘦,一双眼睛像欧洲人似的有点往里抠,满头的自来卷。我们开玩笑的时候问他,是不是他们家母系的哪一支在日俄战争的时候被人家俄罗斯混了血?王君瑶更狠,她甚至当着李树梨的面说一看见他就想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都觉得李树梨很有意思,他给我们很多欢乐,很少恼羞成怒,也很少和我们争论。当时有人提醒王君瑶,李树梨这样的人是非常危险的,如果不喜欢他,就要及早地告诉他,否则最后他可能会丧失理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王君瑶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她怕过什么呀!不过,她后来就经常带着我跟李树梨约会,有一次,她甚至把李树梨约到了我们家。那次他们走了以后,我妈妈大发脾气,她说:以后不要把乱七八糟不相干的人带回来。我说他们是我的朋友,不是不相干的人。我妈妈不无忧虑地警告我:你不要掺和他们的事。
王君瑶对李树梨多半时候是招之即来,不过挥之就难去了。一般要找点茬,吵个架什么的,李树梨才会忍气吞声地离开。然后就是无休止地道歉,检讨,一直到王君瑶觉得有点无聊了,就又把他召回来。我跟王君瑶说:你不喜欢他,何必这么折腾他?王君瑶说可是我并不讨厌他呀。我知道王君瑶讨厌什么,她讨厌等待,她不喜欢空白,她是那种要把身边填得满满当当的人,她这样的人就欠被柳初青这样的“大尾巴狼”治。柳初青我见过一两次,好象是电视台的,是那种“说走咱就走,一路看天不低头”的类型,大胡子、肤色黑黑的,嘴特别利索,属于特别快特别损的那种人。他典型的表情是似笑非笑,永远保持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他对待王君瑶采取的策略是要么好几星期杳无音讯,手机电话一律没有反应;要么就是突然送上门来10几斤玫瑰。王君瑶问他“你爱我吗?”,有的时候,柳初青会捧起她的脸,即使在闹市街头也如无人之境,叭哒一口;有的时候,柳初青则会吊儿郎当地说:爱,就像狗爱吃屎,猫爱逮耗子。柳初青不在乎任何人追求王君瑶,包括李树梨。据说有几回,柳初青找王君瑶,正巧李树梨也在。王君瑶稍微一拿架子,柳初青就很客气地告辞。而柳初青告辞以后,一般情况下,王君瑶必然要和李树梨大闹一架。有一次,李树梨在万分委屈之下说了一句:君瑶,你公平一点,我不怕和别人竞争,可是,你总要公平一些吧?
王君瑶冷冷地说,我又不是裁判。
李树梨因为没有北京户口,所以很难找到工作。他这样漂在北京,精神状态一天一天委顿下去。我后来找一个机会劝他先回老家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记得我们是在一个小酒馆里喝酒,原本是约好3个人一起吃饭的,但是王君瑶一直没有来,我们等了1个小时左右,狂呼乱炸了她无数遍,最后王君瑶给我回了电话,大意是说她不过来了,让我们自己吃,还跟我说你劝劝李树梨,他在北京混什么混。
我接完电话,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发现桌子上又添了两个空酒瓶,他说我知道王君瑶不来了,她他妈的玩我。
当时我很震惊也很害怕,因为在此之前,李树梨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过这么粗的脏话。我跟他说:君瑶是为你好,她不想让你为她耽误事业。
“我有什么事业?我什么都没有了。”李树梨迅速把自己喝醉了,踉踉跄跄地走出门去,他把自行车推过来,一拳砸到车铃上,鲜血迸流。老板娘追出来要我们结帐,一见这样赶紧说:慢点慢点。
后来是我结的钱,一盘花生米一盘松花蛋5瓶啤酒。
残阳如血,李树梨骑上车向着太阳落下去的方向一声不吭地走了,那个背影让我想到一句古词“断肠人在天涯”。
5天以后,李树梨匆匆地上了北去的火车,我前去送行,他什么行李也没有,一身衣服是我男朋友借给他的。我记得好象是冬天,北风呼呼的。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身上都是血,我吓了一跳。他嘴里全是劣质白干的味,他说:你给我找身衣服,我今天晚上回家。我说你干什么了?他说没干什么,我把柳初青给揍了一顿,我们都挂了柴(彩)。
李树梨像个逃犯一样离开了北京,他裹着军大衣,带着大帽子,跟我借了点钱就上了火车。他在跟我分别的时候说了很多话,我想也许他希望我把那些话转给王君瑶吧。他说他这么做是为王君瑶,他还说这也许是他最后为王君瑶做的一件事情了。他说他家里有老爸老妈,都是退休工人,他为了王君瑶把他们都扔下了,反正他这辈子就这么一次这么傻,以后不会了。
我真的很难把系着缎子面料的领带的男人和那个仓皇逃上火车的李树梨联系起来。我说你变化挺大,他说你也不小,好象老多了。
我说你现在对女人怎么这么刻薄?
我面前的这个黄缎子面料的领带被往下拉了拉,我把眼睛从领带上移开,本来想说“当着女士的面拉领带是不礼貌的”,话出来的时候变成了“你有孩子了吧?”
“有,孩子他妈下岗,专门带孩子。”李树梨跟我谈话力求生动,但是因为痕迹太明显,所以效果往往不太好。比如他说孩子他妈下岗,原本是为了说明他有能力养一个不上班的老婆,结果被我理解为他的家庭负担很重。
后来小姐过来问我们还要什么,李树梨说不要了,再加一个杯子就行了。小姐硬邦邦地叫起来:一壶茶只能一个人河(喝)。李树梨说:你嚷啥耶?好听是不?比嗓门大是不?我不和(喝)行不?
小姐说到这儿必须消费,这是规定。
规定(龟腚)还驴腚!谁的规定,你的龟(规)你的腚(定)?!
总而言之,小姐被骂个狗血喷头,领班出来问我们是不是找事儿,李树梨指着我说:“人家是北京来的大记者,在这约我谈个事情,不行吗?你,把证件给他们看看”,一边指着我说一边把我刚才给他的名片给人家递过去,“人家从北京来,一壶茶和(喝)不起?小心给你暴光。”
领班很会办事,他说到这里就跟到家一样,然后招呼小姐送一壶龙井,我拦也拦不住。李树梨说:他们太黑,对他们就得这样。你对他们客气了,他们反而看不起你。就跟女人一样,子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我说会者不难难者不会,那是你不会养。
李树梨嘻嘻笑了,他说我现在会了。真的,我每次出差都有人追着我,上个月上海有一个女大学生都追到我们家来了。
我说那你夫人还不跟你急?
急什么?那说明她老公有能耐。再说我分的清楚,什么是玩玩,什么是真的。
那什么是真的呢?
过日子是真的,跟谁过不是那点事情?男人看女人,不明白的时候就跟看天上的月亮似的,老觉得就那一个;等明白了,就跟看猴屁股似的,全是红红的差不离儿。
我想起了王君瑶,很多年前她说李树梨实际上就是一个丑角,当时我还在想李树梨怎么也是一个悲剧人物吧?现在,我觉得他真的很像一个丑角。他吸烟,把烟肆无忌惮地放出来,脸上的表情混合着烟味让我觉得他其实很落魄很失意。
我跟他在梨花酒吧的最后一个话题是“夜逃”。我说你当时吓坏了吧?
他说可不,我本来想一下子给他拍了就完了,没有想到他突然转过身来,我手就一软,他手里拿着网球拍还是什么别的,反正肯定是体育器械,哗的就冲我抡过来,我也急了,大板砖就直拍过去。现在想想,其实挺没劲的。要是我们没有那档子过节,估计现在还能成朋友呢,一块上个包间,洗个桑拿什么的。女人有什么呀,谁现在要是觉得我老婆好,我老婆也乐意,赶紧的。女人呀就是像篮球,她们总喜欢被人家抢来抢去,拍来拍去,年轻时候,谁不喜欢篮球呀,年纪大了,就喜欢看人家打篮球,像NBA,看人家抢多有意思,年轻想不明白这个事情,非要自己玩,累一身臭汗,没准儿还伤了筋动了骨。我现在喜欢保龄,她们排好队,我瞅准了来一下,能中几个算几个。
我们一直到离开酒吧,李树梨也没有问我王君瑶的事情,他宁肯谈柳初青,我想也许是王君瑶对他伤害太深?或者是他觉得王君瑶根本就不值得他去谈论哪怕一分钟?
反正我回到北京以后,最想告诉王君瑶的一件事情就是她的“备份文件”已经丢失了。当年王君瑶怀了柳初青的孩子,但是柳初青不认,王君瑶由李树梨陪着做了人流,当天晚上李树梨拍了柳初青之后逃之夭夭。我在第二天把全部过程告诉王君瑶,王君瑶挣扎着去看望柳初青,结果看到的是一个白衣女子正在关切地给他喂鸡汤,柳初青说这是我的未婚妻,我们下个月结婚。王君瑶劈手夺过鸡汤迎面泼了过去,然后就大哭着跑回了家。再后来王君瑶大病一场,再再后来就找了一个有钱的男朋友,据说丧偶,亡妻的最小一个孩子比王君瑶仅小3岁。王君瑶迟迟没有正式结婚,她说如果我们能有个孩子,结婚还有意义,要不,这样不是也一样过吗?有一次我跟她开玩笑,半真半假的问她是不是等什么人的心没有死?“一鸟在手,胜过百鸟在林。”我这么劝她。
当时,王君瑶说:就算这只老鸟不要我了,不是还有李树梨那个备份文件吗?王君瑶说话的神气好象李树梨永远是存在她机器里的一个“备份”,什么时候想用就什么时候调出来。
“当梨花又在原野盛开 / 我醒来 / 把门打开 /
面向我思念的那一片洁白 / 人海把我掩埋 /
喧闹世界让我无奈 / 忘了吧 /
我在一个下午见到王君瑶,她给我听一盘新CD,是田震的,我跟她小心翼翼地说“梨花酒吧”,说到一半被她打断,理由是正在播放的是她最喜欢的歌-----“美丽的原野 / 梨花盛开 /洁白的世界 / 很精彩……”
她说这首歌的名字叫“梨花非梦”,不过她个人认为应该叫“梨花”,那样更准确。
忘了吧 /
田震唱完了,我没有继续跟王君瑶讲剩下的那一半“梨花酒吧”,我们在天快黑的时候找了一个地方吃了烤肉,王君瑶吃着吃着就用手捂了眼睛,她说烟太冲,眼睛受不了。
忘了吧 /
对面的街上,一个穿红T恤的男孩飞快地骑着自行车,他丢下一句歌声就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