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出租,司机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了,爱聊天。
他姓王,就叫他老王吧。他说自己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自己了。十几岁的时候,家里困难,他是老大,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初中没念完,就跟着兵团到东北参加建设,挣的钱全给了老娘,一个人打光棍到了30岁,直到弟弟妹妹全读完了书找好了工作谈上了对象,他这当大哥的才开始找门路回北京。可是,走的时候容易,要回来难啊。最后,朋友给介绍了一个北京的老姑娘,就一个条件,当倒插门女婿。人家姑娘就一个寡母,这么多年,就因为要招上门女婿才耽误下来。
老王想,姑娘挺孝顺的,倒插门就倒插门吧。这么着回了北京,有了家生了两个儿子,全都跟着姑娘家的姓。他说自己开出租也快20年了,每天在马路上最少跑14个小时,几十年如一日,逢年过节也休息不了。他说自己这辈子尽落埋怨了——自己老妈,见了他就说:“我这儿子算是白养了!”
“每次听这话,我都想跟她急——您怎么白养我了?从15岁就没有再吃过喝过您的,月月给您钱,您还要怎么着?不就是倒插门吗?倒插门怎么了?您要是有遗产,我能三十岁还娶不上媳妇?”
“再说丈母娘,好像我倒插门占了她们家多大便宜似的,有机会就叹气,说自己闺女命不好,那意思就是数落我没出息,没让她们家女儿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呗。我心说,我是没出息,可是没有我,现在你们娘俩谁伺候?你闺女四十岁就下岗了,一家人还不都是指着我这点‘奔命’的钱?这人怎么不知足?”
我劝老王,说老人嘛,就是爱抱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老王说,我知道,可是这人就这一辈子,你说我都干什么了?我自己落着什么了?
“您不是还有俩儿子吗?”
“别提他们,提他们更来气。我那俩儿子,跟我全跟仇人似的。小儿子念高中,整天把自己闷在家里,一肚子不高兴,我知道他是嫌弃这个家,觉得我和他妈都庸俗;大儿子在外地上大学,写信就是要钱,去年暑假交了一个外地的女朋友,带回家来,好吃好喝地招待,上哪儿都坐出租,我跟他说你爸就是开出租的,你们去哪儿玩,我开车送你们去。结果大儿子就跟我急了,嫌我给他丢人。他们全都不知道我辛苦,连我媳妇在内,她眼里就有儿子。”
“我现在常常想,我这辈子忙忙碌碌的是为了谁?你说我为了我们家做了多大的牺牲,东北有多冷?我们全都是野外作业。我挣的钱,全给了他们,要是没有我,他们能念书?可是我弟弟妹妹没一个领情。最让我寒心的是我爹妈,想用车打个电话就让我去,有的时候拉着客人呢,说让他们等一会儿,就不干了,就说这儿子白养了;真白养的是我那俩儿子,不敢让他们孝顺,就指望他们能体谅体谅我这当老爸的。有的时候,在家里跟他们碰个对脸,我都觉得心虚,我知道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们觉得都是我的错,我最大的错就是没有让他们体体面面的,在女孩子面前,在学校里花钱如流水,跟电视剧里的小帅哥似的。所以,他们就把那张特别酷的脸摆给我看。”
我快到地方了,跟老王说:“我跟您出个主意。您离婚得了,大儿子过十八岁了吧?哪家法律也没有规定,老子必须给儿子提供什么标准的生活。小儿子也快十八了?让他自立,您最多给点生活费。这俩儿子您还指望他们孝顺您吗?至于您媳妇和您丈母娘,等您真离婚,他们就傻了,让她们抱怨,您什么都不欠她们的。您现在生活质量不高,为什么?您算一算,您一个人挣的钱,多少个人花?谁花得少了都不高兴,都嫌您没本事挣大钱!您就应该自己挣的钱都揣在自己腰包里,您谁也不欠,包括您的亲生爹娘,他们要数落您,您就说我把三十岁以前的青春都送给你们了,你们还要怎么着?咱们算,到底是你们对不起我,还是我对不起你们,你们说那时候爹妈不容易,没钱让你读书,那我现在就容易吗?就非得满足你们的愿望?”
老王惊讶地看着我,说您这是什么话?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我哪能这么浑?
我说父母也是人,人无完人,父母怎么可能没有“不是”?您看您,对待自己父母的“不是”,敢怒不敢言;对待儿女的抱怨,又心虚。其实,您谁也不欠,回家跟您那俩儿子说,你爹就是一个开出租的,你爹我已经尽最大的努力让你们过上幸福生活,你们要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不好意思,那不是我的错,你们站大街上哭去吧。
老王一面收我的钱,一面说:我们这辈子的人,总想让所有的人满意,最后谁都不满意,连自己对自己都不满意。可是,说到底,真照你说的那样,离了婚,没儿没女没爹没娘,挣的钱都自己一个人花,好是好,可是有什么意思呢?
我说所以,您就只能落埋怨,只能对不起自己。
(旧作 收录于<忽然受宠> 中国青年出版社
2005年1月第一次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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