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坐长途车回家。

　　车站满是躲日头提早出行的人，排队买票的时候，各种面料与各种体液混合的气味打着旋儿朝东方人不设防的短鼻子里涌。年轻靓丽的女子们，无法蔽体的夏装泄露出不甚完美的体型，更无法阻止自己的气味与不同品牌的香水发生化学反应后四下弥漫。于是乎，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好在周末的清晨，长途车的班次来的很顺畅，不多久，互不相识的人们就一人一坑半蹲半仰杵在了属于自己的位子上。纵然空调不住轰鸣，人们依然出于厌恶与自我厌恶，不自然地与脏兮兮的窗帘、滚滚烫靠背、邻座毛绒绒的粗胳膊、汗津津的吊带衫等等一切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根据科学道理，气温下降后，各种气味分子的活动果然下降明显，只有车辆向右急转时，才能闻到走道右边那位仁兄腋下性感又狂野的动物气息。

　　40多分钟的路程，8点刚刚敲过，本该是补个回笼觉的好机会。换在冬天，不一会就能有一个陌生的谁在另一个陌生的谁的大衣上留下口水一片，或者是一长串脑袋悬在过道上空，葡萄似的整齐划一按相同的节奏晃动。我坐在向阳一侧，挨着走道。身旁清秀的女孩左肘抵着窗沿，手腕的一寸肌肤垫着纸巾靠着窗帘，五个手指巧妙地在头上找了五个没有化妆的支点，可以防止撞破玻璃同时又不影响妆容。我和她自觉保持着一尺的距离，右半边的臀部悬在过道上空，它凉快着，没有叹息。

　　高速公路很平稳，向西南延伸。旅程若只是这样，当然相当乏味，没睡着的人大概都和我有一样的期待，默不做声，左顾右盼。

　　好戏开场。

　　一些迟迟发现自己不能享受灼热阳光的乘客对肮脏窗帘的态度发生了转变。臭豆腐变成了香饽饽，僧多粥少，当然显得珍贵。和每次战争一样，为了资源和扩张，欲望底下没有谦谦君子。

　　一个令人厌恶的自作清高的倚老卖老的苟延残喘的恬不知耻的女人声音率先打破冷战——之前都是各自就近扯一片窗帘到自己面前，在一种不满的默契中自我调节——当她的前座把她面前的那半块扯走后，她也顺着惯性伸手向后一撩。。。再一撩。。。使劲一撩。。。总撩不着！原来后座比她年轻20多岁姑娘早就为自己作了战略储备，在潜规则轮到自己之前，先占了坑蹲下。

　　此刻，从我的角度看去，整个面南的车窗，就像蓝色包装纸裹着的奶酪，中间裂了个缺口。阳光象烤软了的芝士一样，齐齐地从那个豁口涌进车厢，劈头盖脸晒了那女人一身。

　　这个年纪这种格调的女人，可不是被随意踩踏的角色，最不能容忍自己没有别人都有的东西。省时度势之后，她决定借潜规则的由头，不去向前座的面容凶悍中年男子要回属于自己的半块窗帘，转而打起了欺负后坐女孩的注意。理由也对，好不容易熬成了婆，怕谁也不能怕你这个小丫头！

　　可她错了，时代转换，世道轮回。这个年纪的小丫头，哪是你年轻时窝囊卑微欺软怕硬的做派？当仁不让，闪电战没有成功，立刻进入遭遇战。

　　四只手扯住窗帘的两角拉锯，指尖因过分用力而变的苍白。音调高低起伏，冷嘲热讽变成恶言相向。令人惊奇的是，居然大家都忽略了还有配角的存在，中年女人身旁沉默了一路的男子，居然是她的男人。在气氛达到顶峰的时候，顶不住压力出来与老婆统一战线了一下，立刻被更多的年轻女配角集体炮轰。谈判的话题从“是否讲理”逐渐上升到了各自的“精神卫生状况”，再后来，老的开始问候女孩的母亲，小的开始预计中年妇女的死期——问题愈发宏观了。情到high处，老女人的嘴里蹦出了失传已久曾经流行的上海吵架方言专用词汇，让见多识广的我大开眼界；小女人占生理优势声调抬高32度一口气念出百余字的RAP，其中夹杂着不标准的母语方言和极清晰但不分平翘舌不分前后鼻音的吴越普通话，就像周董的歌，听到副歌才明白第一句唱的是啥。

　　走道隔壁有两条北方汉子，已经开始预测什么时候动手什么时候对掐，揣摩他们的表情，兴许是下了赌注。没有人回头或探头张望，秉承不干涉的民族精神，任由情节发展。

　　直到服务了10多年的窗帘挂钩终于无法承受不能承受之重，那一片引起争端的窗帘象绷紧的帆失去了风的鼓噪，阳痿似的垂下，如同不再能哺乳的奶子，缩成一个松弛的漏斗的形状，贴着窗玻璃毫无生机，垂垂老矣。

　　鱼死网破的结局是最和谐的。阳光瞬间欢天喜地地冲进来，追光灯一般投射在两个主角的脸上，好戏散场，大腕谢幕。各自的配角隐没在他们的阴影中。俩汉子心有不甘，又扬起下巴看车头倒车镜中司机的表情，希望司机师傅能恼怒地冲上前来扮演国际警察的角色，平息这场地区争端。然而敬业的司机显然受党的教育领导多年，深知隔岸旁观的必要，许久的沉默后，一切恢复常态。

　　而此时，我也困了，恹恹地装成想心事的样子，闭目养神。

　　下高速公路是个左弯，惯性中一旁女孩裸露的臂膀帖上了我的胳膊，她还没有醒，她一直睡着，幸福地枕着窗帘。走道右侧的狐臭飘向了更右侧，所以他俩一路没睡。

　　吵架的双方以戏剧性的姿态对峙着。老女人把下垂的布帘子裹在头上，她一定嫌脏，但为了显示自己是最终的胜利者，这点委屈非常值得。小女人居然在车里撑起了雨伞，几根尖尖的伞骨直楞楞地戳向前座，仿佛在边境转悠又不侵犯领空的战略轰炸机，保留了自己的威严。

　　我下车的时候，她们的姿势仍然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