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东江
中午徒步,每每路过若干家素食馆。这种餐馆这些年在广州很流行。本人也吃过几次,广州之外,还在厦门南普陀寺、韶关别传寺、佛山西樵山大佛脚下等地“从众”过。素食馆,在全国应当是个全方位的存在吧。不管是出于何种考虑,宗教或者养生,年纪大一点儿的人以之为风尚,就像年纪轻一点儿的圣诞时就钻进教堂一样。
素食的历史很早。《左传》中有“肉食者鄙”“肉食者谋之”,其中的“肉食者”逻辑上对应的正是“素食者”,但这里有消费能力的因素。《汉书·王莽传》中的“每有水旱,莽辄素食”,就是刻意为之了。太后知道后叫人传话:“闻公菜食,忧民深矣。今秋幸熟,公勤于职,以时食肉,爱身为国。”菜食,无疑即素食。太后觉得王莽这样身体扛不住,还是得吃肉,吃肉也是为国家着想。王莽为什么要素食呢?《礼记》有“岁凶,年谷不登,君膳不祭肺”,郑玄注曰:“礼食杀牲则祭先,有虞氏以首,夏后氏以心,殷人以肝,周人以肺。不祭肺,则不杀也。”王莽以尚古闻名,用意在于“深自贬损以救民急”(司马光语)。
素食后来才成为宗教人士重视心灵虔诚与纯洁的戒规。鲁迅先生的《祝福》里,鲁四老爷家过新年时雇了男短工,还是忙不过来,便“另叫柳妈做帮手,杀鸡,宰鹅;然而柳妈是善女人,吃素,不杀生的,只肯洗器皿”。这种戒规据说始自梁武帝,其《断酒肉文》列举了九条“不及外道”的行为,所谓外道,即“各信其师,师所言是,弟子言是,师所言非,弟子言非”,也就是为师的先要身体力行。否则呢?“今出家人,或为师长,或为寺官,自开酒禁,啖食鱼肉,不复能得施其教戒,裁欲发言,他即讥刺云,师向亦尔,寺官亦尔”,这个时候难免“心怀内热,默然低头,面赤汗出,不复得言,身既有瑕,不能伏物”。当然了,如钱锺书先生所云:“王法助佛法张目,而人定难胜天性。”对那些“出家比于就业,事佛即为谋生”之辈,偷偷去吃就是。像《水浒》里的鲁智深,“甚么浑清白酒、牛肉狗肉,但有便吃”。
不过王法终究是有些作用的。《宋书·袁粲传》载,南朝宋孝建元年(454),孝武帝刘骏“率群臣并于中兴寺八关斋,中食竟,愍孙(袁粲)别与黄门郎张淹更进鱼肉食”。结果给人家告密了,袁粲因此被免官。八关斋,即在家信徒一昼夜受持的八条戒律,胡三省注《资治通鉴》:“释氏之戒: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食肉;六,不著花鬘瓔珞、香油涂身、歌舞倡伎故往观听;七,不得坐高广大床;八,不得过斋后吃食。以上八戒,故为八关。”《西游记》第十九回,孙悟空降服了云栈洞中使九齿钉钯的妖怪,押到唐僧面前,他说他叫猪悟能,已经“断了五荤三厌,在我丈人家持斋把素,更不曾动荤”,等着跟师父去取经呢。唐僧就给他起个别名,“唤为八戒”。猪八戒,正得自于八关斋。
在素食馆吃过的人都知道,菜品中少不了素鸡、素鹅、素火腿、素肘子等等。总之,对应“荤”的什么,都有“素”的一套,所谓“有时故仿豚鱼样,质不相混色乱真”(清王文治诗)。自然,比清朝更早的前人也这么干了。
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云,唐崔安潜“崇奉释氏,鲜茹荤血”,其“镇西川三年,唯多蔬食。宴诸司,以面及蒟蒻(即魔芋)之类染作颜色,用象豚肩(即猪腿)、羊臑(即羊腿)、脍炙之属,皆逼真也”。宋林洪《山家清供》有“素蒸鸭”,道是“郑余庆有亲朋晨至,敕令家人曰:烂蒸去毛,勿拗折项。客意鹅鸭也。良久,乃蒸葫芦一枚耳”。还有“假煎肉”,就是把葫芦和面筋都切成薄片,分别加料后用油煎,然后加葱、花椒油、酒,放一起炒,“不惟如肉其味亦无辩者”,不但炒得像肉,味道也非常之像。宋吴自牧《梦粱录》“面食店”条,前提有“专卖素食分茶,不误斋戒”,所以里面说到的蒸果子鳖、蒸羊,钱锺书先生认为“皆实为素而号称荤者”,而另外的三鲜夺真鸡、假炙鸭干、假羊事件、假驴事件、假煎白肠等等,更是“顾名思义,皎然可晓”。
文学作品里也有这类情节。《西游记》第七十二回,唐僧在盘丝洞化斋,蜘蛛精们准备了什么呢?“原来是人油炒炼,人肉煎熬:熬得黑糊充作面觔样子,剜的人脑煎作豆腐块片”。唐僧一闻就闻出来了:“贫僧是胎里素。”“长老,此是素的。”“阿弥陀佛!若像这等素的啊,我和尚吃了,莫想见得世尊,取得经卷。”《女仙外史》第三十一回,月君感叹“独是缺少美酝佳肴”,鲍师道:“也有个法儿,只勉强些。把那上好的素菜,其性滋润者,蒸熟捣烂,干燥者,炙炒磨粉,加以酥油、酒酿、白蜜、苏合、沉香之类,搜和调匀,做成熊掌、驼峰、象鼻、猩唇,各顶珍馐样式。”诸如此类。
“以豆腐面筋,煎充猪羊鸡鸭”,再用钱先生的话说:“奉佛者而嗜此,难免赵翼‘心未必净’之讥。”当年,精制素庖的王文治作《素食歌》,赵翼看了之后开他的玩笑:“有如寡妇虽不嫁,偏从淡雅矜素妆。吾知其心未必净,招之仍可入洞房。”素食中的荤相,满足了食客意淫而不犯戒的心理,然以“心未必净”名之,真是一针见血。
2017年1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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