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好好相见 ——专访蒋雯丽(二)

《读者·原创版》:昨天我连夜看了电影《我们天上见》。若不是这次的采访任务,我肯定会错过一部美好的电影。这部反映你和姥爷的亲情之作、你头一次自编自导的电影、朱旭老人的封镜之作,知名度却不高,有没有感到遗憾?
蒋雯丽:我觉得投资公司给我这个机会,完成一部很个人化的电影作品,已经很幸运了。至于遗憾,当然会有,但这是我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因为市场完全是另外一个门类系统,作为创作者,我的精力只能顾及拍摄。国内的电影院是不分类的,文艺片、商业片都在一起放,所以我们这种片子的空间很小,放映时间要么是早上9点,要么是夜里11点,能放10来天就不错了。其实这类亲情片,我觉得应该模仿日本的那种院
线慢慢放,像《那山那人那狗》,一放一年,靠的是长线,口口相传。但我们没有这样的影院,毕竟不是像《泰囧》那样的片子,大家一窝蜂去看,喜欢娱乐的人多。我也不是没有商业头脑,只是无能为力。
《读者·原创版》:为什么没有让老公顾长卫帮你拍摄,而是选择自己做导演?
蒋雯丽:就是他鼓励我自己导的。他建议我,既然剧本都是亲身经历,自己导会特别有感受。起初我还想着让他给我当摄影,他说如果他当摄影,人家会认为这是他的电影作品,不完全是我的,于是就给我推荐了一个台湾摄影师林朗中。他仅在剪片时给我提意见。
《读者·原创版》:他怎么评价这部电影呢?
蒋雯丽:这部电影是用胶片拍的,我很庆幸做了这个选择,因为胶片现在已经不存在了,进入历史了。电影的调光、配色完成之后,我让他去洗映场帮我对第一个电影拷贝进行技术把关。当时他邀请了另外一个摄影师一块儿去的。我很忐忑,因为那也是我第一次在大屏幕上看成片。他看完后很感动,特别由衷地祝贺了我,我当时真的很激动。
《读者·原创版》:从2005年到现在,似乎追忆姥爷、追忆童年时光占据了你生活中很大一部分比重。
蒋雯丽:这是我的一块心病。没做演员以前我就想写姥爷,但功力不够,难以实现。2003年,我拍了《中国式离婚》《好想好想谈恋爱》《爱过我放过我》,还有一部电影《台湾往事》,整个人都要崩溃了,于是2004年基本没有拍戏,完全调整自己。就在那一年,我想,身边的人包括自己都像蚂蚁一样,都在忙什么?活着是为了什么?要是明天真的死了,今天我们会为什么而感到遗憾?我告诉自己,首先,我喜欢西方艺术,于是就去了欧洲,一个博物馆一个博物馆去看,感觉真是太棒了!其次便是这个心病—表现姥爷,表现童年岁月。没有什么得失的考虑,哪怕做完以后得不到任何人的认可,却是我最想做的。于是,2005年我就开始写剧本了。
《读者·原创版》:当追忆变成剧本,感觉是否又有不同?
蒋雯丽:是的。除了怀念姥爷,我惊讶地发现中国30年的变化太大了。你看我们小时候房檐下接的雨水都可以淘米,现在自来水的污染却令人害怕;小时候我们吃的都是有机食物,虽然生活条件差,但姥爷还活到90多岁,很少有人得癌症,现在身边却动不动就有人得癌症走了。现在我们的物质丰富了,可人们的心态、幸福指数却在下降。那时候理想主义还没有消失,但现在的年轻人却不谈理想。所以我特别希望这部电影能带给人们一种关注,哪怕只是片刻的宁静、一种暂时的回归,回到我们曾经的生活。
《读者·原创版》:曾经的生活、那个时代的人最吸引你的是什么?
蒋雯丽:我的价值观是在那个年代确立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这些都是很传统的价值观,现在我们却不这样了,这是很遗憾的。姥爷对人一视同仁、乐善好施,不管你是什么阶级类型,到我家都用很贵的茉莉花茶招待。记得有一个瘸子马爷爷,差不多每个星期三中午都要来我家要饭,每次姥爷都让我拿5分钱的钢镚儿放到他的破碗里。有一段时间他没有来,我们还担心他是不是生病了。直到现在,我在路上碰到要饭的一定会给,但大家总认为是假的,唯恐上当。对比姥爷那个时代,今天我们富裕了很多,但同时也丢失了很多。
《读者·原创版》:顾长卫导演曾经说:“拍《孔雀》之前,我被老婆养了5年。”这是真的吗?
蒋雯丽:他只是这样说,其实也在工作。当导演是很不容易的,我拍《我们天上见》就花了5年,如果不演电影,真是没法生存。我对他很理解,我们俩在精神追求上很多都是一致的,所以他去做导演,我就全力支持他。两个人在一起都这么久了,就像两棵树,树根都长在一块儿了。拍《最爱》的时候,一个朋友说,特别理解雯丽为什么这样支持顾导,因为他们俩的追求是一致的。当我做导演之后,更感觉到导演不易,尤其一些不完全去拍商业片的导演,想对社会有一些责任感,表达一些看法。今天我们却绝少有人表达对社会的看法,一切都是商业娱乐的,这是很可怕的。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我们要把这个变迁的时代记录下来,不管是给现在的人看,还是给后人看,都是非常宝贵的。这也是一个知识分子在这个社会所担负的责任。
《读者·原创版》:“我们天上见”,其实就是不要等到天上见。但是今天,我们却很难和身边的人尤其是父母好好相见。忙,算不算一个借口?
蒋雯丽:这部电影在深圳上映时,一位观众说,我们的爱都是往下的,爱自己的孩子,孩子再爱他们的孩子,而你却在回忆追溯,报答姥爷,是往上的爱。爱孩子是本能,爱父母却是责任,需要被激发。孩子也是从我身上看到如何对待父母老人的。我们每年春节都陪着两边老人一起过,平时尽可能和家人在一起。我拍戏时爸爸都会跟着,也算借机去各个地方旅行。他很快乐。
《读者·原创版》:不久前我看到一个数据:中国买房者全球年龄最低,平均27岁。可以说,“啃老”在中国正变得越来越天经地义。
蒋雯丽:我跟孩子讲,我第一次拍戏是大学一年级,把挣的钱一半寄给爸妈,剩下一半留着做学费。大学4年我没有要父母的钱,自己寒暑假拍戏、勤工俭学,每次挣的钱都会把一半给父母。那个时候父母过的什么生活自己是知道的,所以很心疼父母,不想让父母再辛苦。现在大家条件好了,孩子看不到父母的辛苦,觉得父母挣钱容易,就不会有这样的感受了。现在中国的父母应该向西方富豪学习,给孩子留下最多的不是金钱,而是道德、精神、爱这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