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期精彩文章——絮花轻飏入梦来

标签:
杂谈 |
絮花轻飏入梦来
文/刀口
初秋,当我来到位于准噶尔盆地南缘的这个兵团种棉连队时,已是黄昏。我看到了与自己家乡截然不同的景致,看到了屯垦戍边的军垦人,看到了随季节迁徙的拾花人,也看到了絮花中轻飏的希冀与梦想……这一切,其实并无多少诗意。
接待我的兵团连长姓廖,非现役,身高约1.9米,方脸,阔嘴,虎背熊腰,犹如一尊黑塔。“岑参边塞诗中的戍边将士就该是他这副模样吧?”我想。连长听说我飞赴万里进疆来采访拾花人,嘴角竟浮出讪讪的笑,这让我很不舒服,便再次强调采访的意义。
他依然讪讪地笑着:“咱也甭说意义之类的话了,还是先去大田转转吧。”说罢,连长发动摩托,搭我去一个叫西大荒的地方。
公路边是成片的柳树和胡杨。胡杨是新栽的,还嫩,柳树却虬须盘结,很沧桑。我问:“这是左公(宗棠)柳吗?”他大笑:“哪里!”摩托抖得厉害。见我不再吭声,连长把摩托刹住,说这些柳树都是50年前老军垦们栽的。问为啥不种白杨,“电视里兵团到处是白杨呀。”连长又开始讪讪地笑,说是啊是啊,“他们为啥不种白杨呢?”
这时是晚上8点刚过,金红的太阳还斜挂西天,平躺的大棉田一垄一垄伸向远方,天尽头,卧一丝隐隐黄斑。“那就是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他说,“在中国,它只比塔克拉玛干小。从我们连一直往北走,穿过准噶尔盆地,就到北疆阿勒泰了,那里有条额尔齐斯河,是中国唯一流入北冰洋的河。”能说这话,便知他不是粗人。
后来才知道连长是老军垦的后代,读过大学,对棉田管理很有一套。他告诉我,新疆种棉始于南北朝,距今有一千五六百年历史,这在《梁书·高昌传》就有记载。“兵团大规模种棉始于上世纪80年代,如今数千个种棉连队散布天山南北,种了七八百万亩,产量在全国首屈一指,也养活了50多万拾花人,仅去年,兵团就为他们支付了16个亿!”
大田无风,拾花人的白帽子在棉田深处隐隐闪动,遥远的天山覆盖着一丝白亮,那是雪吗?当年读艾特马托夫草原和群山的故事,西域广袤的雪山、棉田、牧场及老人、少女、雄鹰和歌声,已在脑海里扎下了根。而眼下这些万里迢迢进疆讨生活的拾花人,又有着怎样的梦想?或许,只要有力气,他们就能挣大钱吧?
“拾棉花其实是女人的强项,她们手脚更灵活。”连长打断了我的遐想,“去年我们连拾花超过6000公斤的能手都是女人,连里还奖励了她们返乡的飞机票呢!”
那么男人呢?新疆大棉田里,男人岂能无挣钱的大梦呢?
但也未必。在石河子车站,一个老头就给我上了一课。当时我正候车前,车站乱得不能再乱,到处是一群群疲惫的农民工。两三个小时过去了,无车,售票窗口仍紧闭着,人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时有人又吼又骂。我注意到车站大门左侧,一个抽旱烟的老头波澜不惊,稳如石佛。他身边还蹲着个年轻女人。我递上一支烟,老头接了。老头说他叫沈定芳,68岁,年轻女人是他闺女。“我带她出来的主要目的,就是为看看世界。”
我忍不住笑了,这像一个老农民的话吗?
老头对我的笑很生气:“你不要以为我们农民就不知道看世界!”问他没车为啥不急,他说:“有啥可急的,我过来已花掉300多块,急就能急出车吗?拾花嘛,早拾晚拾都有得拾。”原来,他大女儿远嫁石河子某团。“我去她那儿,当然也为拾花,但只要能把路费挣足就行了。”他扳着指头给我算账:“别人进疆拾花,总想弄个三千五千的,听起来挣得不少,但却没了生活的乐趣,我可不干。我虽是把老骨头了,但每天拾20公斤花没问题吧?那么两个月就能拾一千二三百公斤,挣1000块没问题,除去来回路费,还能剩四五百块买烟呢!”说罢,咧开嘴笑道:“关键是我还把世界看了个够,这才叫没白活嘛!”
我心中一震,居然有这样豁达的老头!
但当我与来自河南、重庆、甘肃、青海的拾花人挤进连队的仓库里混睡时,才发现没有谁能像沈定芳那样气定神闲,毕竟,他们万里迢迢就是为了来挣钱的!
为体验采棉花的艰辛,我将手机闹钟调到清晨6点,这相当于内地的凌晨4点。手机响时,我一骨碌翻身下床,走出仓库,天空中星星还在眨眼,连队四周的馒头柳被晨风刮得沙沙作响。仓库外一片嘈杂,到处是洗漱声和喝粥时喉咙发出的声响。接下来,上千个拾花人的喊声、笑声、争吵声及鸡鸭叫声混成一片。随着廖连长一声喊,大伙向棉田出发。因昼夜温差大,气温降至8℃,人们肩挎棉布袋,头戴帽子,手拎饭盒和水桶,弓缩着身子,迎着冷风疾走。不知是冷还
是急,有人开始小跑,更多的人加快了步伐,我也跟着跑,一时间尘土飞扬。
大田实在太大了,上千号人豆子般撒进去后,就像被银白的大海淹没了。至于采摘棉花,你若无亲历,还以为真像电视镜头里那样诗意盎然呢,其实哪有那回事!
第一是蚊子。没想到大田里居然有那么多蚊子,人蹲在湿漉漉的地里一动作,蚊子就嗡嗡乱飞、叮人。尽管全身痒痛,但因任务压身,谁也顾不上挠,一直要忍到日上三竿,大田晒焦了,蚊子才没了踪影。
第二是腰酸。由于兵团引进了先进的技术,如今的棉株大多只及膝盖,约50公分高,拾花人只能蹲着采棉。一朵饱满的棉花仅重5克,按每公斤0.85元计,拾花人每完成一个动作,虽有0.0043元进账,但如果要达到日拾花100公斤的标准,同一个动作每天就得重复至少2万
次;如果想挣到2000块,“这个动作我就得做46万次!”与我同在一条田垄拾花的罗运东说。他来自重庆,读过高中,会算账。“关键是,挣2000块哪够嘛,回家的路费就要五六百,我至少得挣3000块!”这就意味着他得弯腰70万次,腰能不酸?那些挣6000块的女工,得弯腰一百四五十万次……
第三是太阳。正午,太阳发威,气温升至35℃,强烈的阳光针一般扎着皮肤。天虽热,但人无汗,鼻腔干痛,使劲一咳,嗓子有些腥咸,吐出几许血丝。男人们拼命喝水,女人们却只能节制——偌大棉田哪有厕所?
下午2点,午饭送来了。白米饭,洋芋汤。大伙在树荫下拨拉着饭粒。热风从大田吹过,没人想说话。罗运东悄悄告诉我:“洋芋在我们家乡是喂猪的呢。”又说:“好久没吃肉了,真想吃啊!”我说你到连队小食堂去买一份呀。他笑笑说:“挣点钱不容易,省省吧。”
下午五点半,廖连长来检查进度。他默默看了5分钟,忍不住技痒,跳进大田给大伙示范:“拾花要做到手、眼、嘴、脚并用嘛!你们看,先用脚拨开棉株,快速发现成熟棉桃,双手马上跟上去,一旦发现棉桃上沾有树叶之类的杂物,就像这样,用嘴咬住、吐掉,速度才上得去嘛,哪能婆婆妈妈地用手去拈呢!”说罢,又讪讪地笑。没想到这个高壮大汉,在只有50公分高的棉株里曾一天手采棉花130公斤,堪称奇迹。
晚上9点,拾花人陆续从大田撤出,大包大包的籽棉堆在田埂边等待过秤。也许一天的收获不错,大伙不停说笑,连长的摩托车又飞快驶来。罗运东得意地报告道:“廖连长,你教的那几招,我们学得差不多了。”
“差不多了?”连长“哼”了一声,抓起一把棉花,“你们看看,这花多湿,还有生花呢!”罗运东不服气,也抓起一把花,使劲地边挤边笑:“你看哪有一滴水,哪有?”连长被他的滑稽动作逗笑了,说:“能挤出水的花,还要它啊?”大伙又一阵笑。“记住了,生花不能采!”连长说完,转身走出几步,又停住,大声问:“怎么没听见你们说要得?”
“要得!”声音之大,把连长笑坏了。
晚上10点过后,除连部外,其他宿舍的灯光都熄灭了,全连鼾声四起。我睡不着,踮着脚走出仓库。深蓝的夜空缀满星斗,大而亮,低而近,仿佛伸手可摘。风从大漠深处吹来,气温降至12℃。风语中,星光下,我不由想起李白的《子夜吴歌》,虽“长安月”依旧,“秋风吹”依旧,但再无“万户捣衣声”的辛酸,更无“良人罢远征”的惶恐……在这样的夜里,辛苦的拾花人只想沉入大梦。
絮花轻飏入梦来。是的,多少年了,对于西域,我们只从表象上看到了边塞诗里的阳刚与山川的绮丽,却不知,这中间有着不可言传的艰辛。今夜,在遥远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在万籁俱寂的星空下,劳作与生活简单而明确:它是一种没有诗意的坚持,甚至是一种让皮肉有些疼痛的抚摸,但结局应该收获喜悦。
正瞎想着,连部门“吱呀”一声响,连长牵着大狗出来了,走进夜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