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1203，你认识门外的人吗
【期号】2005.01
【栏目】人在旅途
【作者】汤馨敏
【正文】
　　有时候，一个人，一件事，会毁掉你的某个价值观，你的生活，而另外一个人，一件事，会帮你恢复，让你更加强壮。

　　那年，我二十岁，在广州一个杂志社上班。就像每个刚刚工作的年轻人一样，我用新鲜好奇的眼神打量着身边的一切，对街上的每个人微笑，把对广州这个城市和那份工作的喜爱，一览无余地挂在脸上。

　　那时候，世界在我的眼里，就像一幅干净的图画。

　　也许是为了保持这种干净的感觉，每当在路上遇到有人扯皮吵架，别的人纷纷跑上前围观，我却躲得远远的，生怕那恶语和鲜血溅到自己身上。当时，有一个叫叶子的儿时好友也在广州，我们经常一起吃饭逛街。有一天，她得意地告诉我，她抢了一个很漂亮很骄傲的女孩的男朋友。她说这是她出世后做过的最有成就感的事情。这事如果放在今天，我会一笑置之，但当时，我觉得叶子太不道德了，夺人所爱。

　　当第三者，这是坏女人才做得出来的，从那以后，我视叶子为洪水猛兽，与她老死不相往来。

　　那时候，我就像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江湖新人，遇人先喝问一声：好人还是坏人？好人做朋友，坏人一边去。

　　这样的性格，对做编辑记者是很不利的。新闻媒体这个行业，注定了要与各色人等打交道。我的主任不止一次对我说：“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单纯，太单纯的人在这行混不下去。”

　　也许是为了磨炼我吧，春天的时候，主任安排我独自去南京做一个采访。那是我第一次出差，第一次去六朝古都南京。收拾行李的时候，我就像买东西中了大奖一样兴奋。

　　那个城市我认识一个人，他姓安。安是一个朋友介绍给我认识的，我们通过几个电话。安知道我要去南京后，当即表示，他会帮我在莫愁湖边联系一个特别干净的宾馆，请我吃盐水鸭，带我去逛逛城隍庙，看看夜晚的秦淮河。

　　安的话，让我的心里十分温暖。

　　到达南京后，安推荐的宾馆果然很好，不仅能看到大半个莫愁湖，而且便宜、干净。

　　安请我吃饭，跟我谈论张恨水的小说，还有那个叫达利的老头。安很能侃，他对世界历史和文学的熟悉程度让我佩服。席间唯一的尴尬，是在安说到他的妻子的时候。安说，他和妻子之间没感情，现在正在冷战。安还说，找了这个女人，是他人生中最失败的事情。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一个男人痛说革命家史，当时还没有人告诉我，痛说家史是男人背弃妻子有所图谋的前兆。我只是隐约觉得，安在一个外人面前这样评价自己的妻子，有失厚道，跟安的身份和教养不符。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晚餐之后，在安送我回宾馆的时候，我委婉地拒绝了他要上楼喝杯茶的要求，和他在楼下道了别。那时，刚好八点半钟。

　　我以为安回家了，便在房间里撰写采访提纲。我做梦也没想到，安会再来找我。

　　快到零点的时候，我正准备睡觉，突然有人敲我的门，一边敲一边叫我的名字。我吓了一跳，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总算听清楚了，是安在叫我！天哪！这么晚了，他来找我干什么？我丢下什么东西了吗？没有啊！彻夜长谈吗？没这个必要吧！那么，他来干吗？是不是有别的想法？直觉告诉我：在这么晚的情况下，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能开门！

　　于是，我悄无声息地走到卫生间，把水龙头打开，然后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到最大，企图让屋里充斥的声音大到听不见自己的呼吸。

　　做完这一切，我揣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把自己藏进被子里，但耳朵，却是竖着的，留心着门外的一切。期间，安一直在敲门，声音越来越大，大得我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我在心里对他说：敲吧，最好把保安敲来！

　　大约十分钟之后，安真的敲来了保安。保安问他干什么，安说我的朋友刚才喝多了，我怕她出事，想进去照顾她。这个愚蠢的理由居然把保安骗过去了，保安走了，我心里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迅速熄灭了。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床边的电话突然响了，刚拿起话筒，就听到一个陌生的男人对我说：“1203，我是你隔壁的1205，外面那人你认识吗？是你什么人？”

　　我愣了足足半分钟，然后坚决地说：“不认识，你把他赶走吧！”

　　然后，我听到了隔壁开门的声音，有人对安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在这里吵了半天，把我们都吵醒了！你再不走，我就打110报警了！”

　　安显然被这话镇住了，敲门声没了，只听到一串悻悻的脚步声。

　　然后，电话再次响了，刚才那个声音说：“1203，他走了，我敢保证，他今天晚上不敢再来了，你安心睡觉吧！”

　　我心里一热，说：“谢谢你！”

　　他说：“不用谢，你告诉我，你真的不认识他吗？他为什么要骚扰你？”

　　我迟疑了一下，便把跟安的相识过程告诉了他。我激愤地说，竟然有这样恶心的男人，我再也不来南京了！再也不出差了！这个世界太黑暗了！

　　“1205”想了想，说：“也许情况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糟糕。他来找你，也许就是为了和你说说话，或者提醒你明天注意什么。再说，就算是他真有什么想法，也不能说他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因此，我建议你明天换个地方住，他要是给你打电话，说起今天晚上的事情，你就装糊涂，说睡着了没听见。”

　　最后，“1205”对我说了这么一番话：“1203，你好像刚毕业，我以一个大哥的身份告诉你：不管在哪里，都有好人和坏人。人性是复杂的，善和恶不是绝对的，好人会起坏心，坏人也有好的时候，做人啊，光心里有原则还不行，还得给人留余地。人一辈子，得经历多少事，要想过得快乐点，就得学会忘记不愉快的人和事，记得愉快的人和事。”

　　那是我和“1205”的第二次通话，也是最后一次。第二天一大早，我退了房，住进了离莫愁湖很远的另一个宾馆。我回广州后，安打电话来，说那天晚上他去找过我，想邀我去看午夜的秦淮河，但我睡着了。我说是啊，那天我一回去就睡了，有人把我卖了都不知道。我还说，南京这个城市很漂亮，人也好，我喜欢。

　　再后来，安和我不知不觉断了联系。我也在随后的差旅生涯中逐渐成长起来，成了一个处变不惊的老编辑。

　　去年冬天，我去监狱采访时认识了一个因过失杀人的女囚。她说，她是给男人害成这样的，那个男人欺骗了她，甩了她，还对别人说她如何如何难看，她气不过，找他理论，男人给了她一耳光，她给了人家一砖头，结果男人不经打，死了，她被判无期徒刑。

　　面对那张很年轻的脸，我第一次深深地体会到：褊狭和激愤，是两味毒药，不仅可以使人生错失丰富和精彩，还能飓风一样毁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

　　从监狱回来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了“1205”。这个曾经出现在我生命里的陌生人，我不知道他的样子，只听过他的声音，是他，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我刚刚踏入社会的时候，教我化解人生路上的障碍，教我看待这个鱼龙混杂的世界，看待男人和人性，学习遗忘、爱和宽容。正是他无形中伸过来的手，把我拉出了褊狭的歧路，使我能够平和健康地成长。

　　他说，要过得快乐，就得忘记不愉快的人和事，记得愉快的人和事。我一直记着这句话，就像十年后的今天，我已经和叶子重归于好，我仍然记得“1205”的声音，记得曾经有个叫安的人，邀我和他一起去看午夜的秦淮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