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课教师大山深处的坚守 
                                            解淑平

●背景

    吴艺伟，今年43岁。1984年，17岁的他在高中毕业后，参加了全乡代课教师的招考，以前三名的成绩被招入代课教师行列。从那时起，他走上了这条清贫之路。
    2006年10月，在湖南卫视“变形记”剧组的安排下，吴艺伟作为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凤凰县禾库镇代课教师代表与北京府学胡同小学教师苏磊“变换场地”体验不同的生活。苏磊告诉记者她是坐大卡车去的补丁村，“车子实在是太颠簸了，遇到大一点儿的坑，要是不抓紧旁边的铁栏杆的话，就有可能掉下车去。”大卡车在这样的路上行驶了3个小时。下了大卡车，苏磊又气喘吁吁地跟着乡亲们翻过了四座大山才来到补丁村补丁小学。
    2007年3月26日，本报刊发记者采写的《城乡教师怀抱同一个教育均衡梦》受到社会各界的关注。然而三年过去了，代课教师吴艺伟始终没有“变形”，他想成为名正言顺的人民教师的愿望仍没有实现。
    新年伊始，“代课教师”又成为网络上频繁搜索的关键词，像吴艺伟这样的代课教师们，再度引起社会关注。

 
    1月12日清晨，湖南省凤凰县腊尔山深处禾库镇的代课教师吴艺伟搭乘过路的农用车走在了通往凤凰县的路上。48公里的路并不好走，颠簸到中午，他才到达凤凰县。下车时，他摸出了26元交给了农用车司机。
    在凤凰县的一个邮局，吴艺伟取到了来自杭州、广州、长沙等地的公司和好心人为他的学生们邮寄来的衣服和书籍。
    看着眼前这些东西，吴艺伟喜极而泣，“25年了，我一直当代课教师。社会各界都很关注我，这让我很欣慰。但是越被关注，我越难过，因为我现在的身份很不好确定，是民办还是代课？我不是‘名正言顺’的老师。”

          上课教书放假打工

    开始当代课教师时，吴艺伟拿的是国家发的代课工资。每月工资从1984年的30元涨到1999年的108元。但108元月工资只拿了一年，2000年国家开始“清退代课教师”，吴艺伟的工资就没了“着落”。
    村民们对他说，你就从孩子们的学费里出吧。你没有吃的，我们给你送；你没有柴烧，我们给你砍。
    于是，每学期吴艺伟在每个学生三四十元书费的基础上再多收一点儿，平均下来每月的工资是一百多元。
    吴艺伟一心想当一名人民教师，因为大山里信息不通，他错失了转正机会。于是，在25年中，吴艺伟先后辗转于补丁小学、新湾小学、吉云小学、禾库小学等几个偏僻的山村小学教书，“我们这些代课教师就是这样，总是被调到最困难的学校。” 吴艺伟说。
    吴艺伟的爱人患有肾结石，因为没有钱一直没有住院治疗。直到2006年，有一个台湾人看到了关于吴艺伟的报道，给他寄来十副药，他的爱人才开始吃药治疗。
    2005年，经常苦劝村民让女娃上学的吴艺伟，忍痛让两个女儿辍学在家务农。直到2006年7月，美籍华人为两个女儿捐助了学费，她们得以到吉首市的一所职业学校上学，但两个孩子吃住都在学校，这笔费用也不少，吴艺伟还要为她们的生活费“忙活”。
    每年寒暑假吴艺伟都要出去打工。2008年暑假，他来到了吉首市。工作并不好找，他只能找到挑水泥、挑砖、掏厕所等工作。“尽管辛苦，一天也能挣到六七十元”。
    除此之外，吴艺伟家里还有一亩地，他还有两个孩子在读初中三年级，他说：“我供他们读完初中，就没有能力再供他们上学了。实在是不敢再向亲戚朋友借钱了，他们都怕了。好在双胞胎女儿现在已经实习找工作了，我也不怕了，儿女们会挣钱还他们。”
    生活如此艰辛，为何还要坚持当代课教师呢？吴艺伟说，这么多年来，正是有在乡里当教师的父亲和岳父的支持，以及社会各界好心人的关心，他才能坚持到现在。

    有心教书 “无薪”工作

    吴艺伟告诉记者，2000年国家开始“清退代课教师”，但他直到2002年离开新湾小学时，都是在公办学校教书。2002年，吴艺伟在补丁村九龙寨成立了九龙小学。
    湖南省凤凰县禾库镇早齐小学校长龙玉富与吴艺伟是同学，他告诉记者，九龙寨几乎是在悬崖上建的山寨。原来补丁村有一个补丁小学，但补丁村与九龙寨相隔3公里，山路很难走，一般的孩子要走一个小时才能到达，一二年级的孩子到补丁小学上学就更不安全，不少孩子产生了辍学的念头。
    2002年，为了保证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的验收，在当地领导的支持下，吴艺伟在简陋的条件下成立了九龙小学，专门教低年级学生，学生上到三四年级相对能够照顾自己时，就可以到补丁小学读书。而这种情况在当地并不鲜见。
    “上级领导让我先在九龙小学教书，慢慢等机会转为正式教师，我也是抱着一线希望继续工作的。”吴艺伟说。
    现在九龙小学只有一二年级，来自九龙寨的14个孩子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据吴艺伟介绍，大多数孩子的父母都外出打工，把孩子交给家里的老人带，“我们这种地方，条件非常艰苦，大学毕业生都不愿意来。这些孩子啊，我不教他们，谁教他们。”吴艺伟说着，哭出声来。
    吴艺伟告诉记者，2006年年底，他再次遭到清退。“我们到教育局说理，按照国家规定，需要付给我们清退补偿金。如果再聘请我们，我们要签劳动合同。但是有关领导让我们还照原来的方式教书。”
    但是，从2007年起，吴艺伟的“无薪”工作开始了。“九龙小学只有我一个老师，新修订的《义务教育法》规定不能收取学生的学费和杂费，所以我虽然在教书，但是没有薪水。很多城里人都不相信我是‘无薪’上课，他们说，你教书怎么可能每月连一个保姆的工资都挣不到。”
    吴艺伟为“清退”和“无薪”的事到上级主管部门跑了三年，一直没有得到回复。看到老师愁眉苦脸，一个学生说：“老师，我不读书了。”每次想到学生的话，吴艺伟就很难受，“我实现不了我的愿望，不能让孩子们好好读书。”

    代课教师成“非法办学”

    2007年12月24日，吴艺伟得知了一个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根据有关精神，为规范学校管理，彻底终止学校聘任代课教师……必须在2007年12月28日之前，让代课教师走下讲台。”
    吴艺伟不肯走下讲台，他要坚守着他的教育之路。然而，当了25年代课教师的吴艺伟，怎么也没想到，他竟被打入“非法办学”的名单。
    “县里发了文件，说我是‘非法办学’，但这个文件只给我们看，不让我们复印。”这件事让吴艺伟特别伤心，“我在补丁小学教书时，路很不好走，学校房子塌了以后，只能借民房教书，那么艰苦的岁月我都熬过来了。”吴艺伟哽咽了一下，接着又说道：“当时为了巩固入学率，控制辍学率，默认我们继续教学，现在却说我们是‘非法办学’。”
    “无薪”教书，让吴艺伟很伤心，“非法办学”的罪名更让他觉得委屈，“在我们周围也有真正的代课教师，每月有600元工资，而我们这些人却被归为‘非法办学’。”
    吴艺伟要找个地方说理。几年来，他和禾库镇其他五位代课教师到凤凰县和湘西自治州等上级部门寻求帮助，没有结果。
    2008年8月，在吴艺伟的努力下，湖南省教育厅给予了他答复——让地方落实。“但是凤凰县教育局说我们是自己愿意教书的，与教育局无关。”吴艺伟说。
    2009年7月，吴艺伟和其他代课教师打电话与湖南省教育厅沟通，得到的答复仍旧是让他们到凤凰县教育局去解决。
    2009年10月，吴艺伟一行人打算再次到湖南省教育厅寻求帮助，“但是为了不影响学生上课，我们想等到放寒假时再说。”
    25年，吴艺伟和他周围的代课教师们是如何坚持下来的？吴艺伟简单地说了两个字——“信念”。
    然而，他也因为这个“信念”埋怨自己，“因为我是代课教师，教得再好，都没有资格参加县里和州里的评选。”吴艺伟教的学生个个品学兼优，升入到其他学校后，成绩全都排在前三名。吴艺伟还被评为禾库镇优秀校长，镇里的领导给他发奖。
    25年来，不少人劝吴艺伟不要教书了。吴艺伟也很不理解，“我们为了教育、为了教学生，却被说成‘非法办学’。因为这些事，现在我晚上经常睡不着觉。”
    有人建议吴艺伟回到曾经工作过的补丁小学教书。补丁小学现在更名为补丁村文华小学。
2006年，美籍华人田文华看到了媒体关于吴艺伟的报道后，捐助了23万元用于该校重建。虽然学校距离九龙寨3公里，山路也很难走，但吴艺伟说：“路不好走，好解决。关心教育的爱心人士建议我把九龙小学的孩子们带到文华小学，孩子们可以去寄宿，但是，现在很多事都不顺畅。”
    吴艺伟还说，他们要的并不多，“给我们一个名分，给我们解决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我们就满足了。”

    ●记者手记

    希望吴老师们的梦会实现

    2007年，本报记者采访吴艺伟老师时，他40岁。2007年到2010年期间，记者一直没有中断与他的联系。三年过去了，他的头发白了。
    2007年3月，记者采访吴老师时，他说：“坚持下去吧，如果我不教他们，他们去哪里？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名正言顺地做一名人民教师，希望有关部门多关心山里的孩子和老师。”
    当时，他还说：“现在，我们和孩子都没多少安全感，因为教育毕竟不是乞讨教育，靠着别人捐助的钱来维持……”
    然而，三年过去了，吴老师的状况还是没有改变。他说，今年寒假就要到了，他还是要“乞讨”度日。从2007年开始到现在，每次记者给吴老师打电话，他都说，我一会儿告诉你一个座机号码，手机太费钱了。因此，他常常会借用别人的座机，并早早等在电话前，等着接记者的电话。
    让吴老师念念不忘的是，记者于2009年10月26日从北京挂号寄出的一箱图书至今未抵达他的手中。让记者记忆犹新的是，记者于2007年采访吴老师后写下的《城乡教师怀抱同一个教育均衡梦》一文最后写道：面对吴老师这样执着的坚守，默默祝愿：那一天，不会远；吴老师的梦，会实现！
    今天，在2010年刚刚开始的时候，记者仍默默祝愿：那一天，不会远；吴老师们的梦，会实现！

    ●讲述

    没有公办教师就被
    归为“非法办学”？

    □龙玉富
    （湖南省凤凰县禾库镇早齐小学校长）

    2007年12月24日，学区校长通知上午12点召开全体教师大会。那天，我得知一个让我们震惊的消息：我们这些代课教师要被清退了。
    后来，我们几次向凤凰县教育局反映，只要付给我们清退金，我们就响应政策。那时离放假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有关部门怕我们停课影响学生上课，就又让我们回去上课。
    早齐小学现在有两个教师，一个是我，从1985年开始教书；一个是1991年来教书的欧老师。
    这么多年来，我先后在禾库镇的八九所学校教书。我的二婶以前也在早齐小学教书，她从民办教师转为正式教师后不久就退休了。她退休时，没有公办教师愿意来早齐小学教书，我就从其他学校回到早齐小学当教师。
    我们这些代课教师实在是有苦说不出，我们没有工资表，收入都是从上级拨下来的办公经费中划出来的，一个学期每人只有1000元左右。即使这样，这个学期的收入到现在还没有给。
代课教师的收入根本不足以养家。我家里种了一亩多地，还养了几头猪，勉强能有口饭吃。我的想法是，生活再难，只要不讨饭就行。
    让我最难过的是，现在我们被说成是“非法办学”。事实上，早齐小学建校已经很多年了，但是因为没有公办教师，就要把我们归为“非法办学”吗？
    有时，我也想干脆不教书了。我现在都47岁了，工作了那么多年，心里真是感觉很苦。但是孩子们怎么办呢？

    哪里需要
    就让我们去哪里

    □石杰华
    （湖南省凤凰县禾库镇巴几小学）

    我从1990年至今辗转在吉云小学、俄力小学、骑马小学、新湾小学、板吉小学等学校当代课教师。1999年，我来到本寨的巴几小学教书。
    巴几是吉云村的自然寨，学校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就有了，但却一直没有公办教师来教书。1999年之前，有一个民办教师在巴几小学教了十多年，后来不教了，我就回到了巴几小学。
现在学校里只有我一个教师，一到三年级共30多个学生，分成两个班，全部都是我自己教。我按照学区的安排周一到周五教学。每天十点半上课，四点半放学。
    我的收入是从“两免一补”的费用中划过来的。每学期每名学生90元，30个学生，共2700元。2700元中包括墨水、粉笔等所有的办公用品和维修等费用。这样平均下来，我一个月大约有两三百元的收入。
    我家有3个孩子，分别在完小读六年级、在吉云小学读四年级、跟着我读一年级。为了养家，我每天在上课之前种田，寒暑假到吉首市打零工。不打工没办法生活。我一般是在建筑工地干活，每天挣六七十元。
    近几年，我们得知清退代课教师的消息。但为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当地有关部门就让我们回到本寨教书。如果不去教书，本寨孩子上学就很困难。
    代课教师就是这样，哪里需要就让我们去哪里。我们想不通的是，我们一心为了孩子，却被说成“非法办学”？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在等着能够成为真正的人民教师。我今年42岁了，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声音

    不应盲目清退
    代课教师
    全国人大代表、山东省泰山民族中学副校长宋文新：据我了解，代课教师问题在山东省并不突出。但我从媒体上了解到，有些省市农村地区的代课教师数量还是比较多的，他们在特殊年代对教育的贡献也是比较大的。
    如果不解决好代课教师的后续问题，只是采用简单的方式——盲目地清退，对他们伤害很大，对他们的工作抹杀比较大。有关部门应该制定政策，解决好代课教师的问题，也希望有更多的新闻媒体能积极呼吁，将会更有利于这个问题的妥善解决。
    ●链接
    31万名代课教师
    需要多种途径妥善解决
    近日，教育部新闻发言人续梅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并没有听说2010年就是清退全部代课教师的最后期限。”她说，目前全国中小学有代课人员31万，数量在逐年下降。由于代课人员产生的原因很复杂，妥善解决代课人员问题，关键是要坚持地方政府统筹、依法治教、规范管理，确保不再产生新的代课人员，对现有的代课人员，地方政府要加大统筹力度，从本地实际和提高农村教师队伍素质出发，通过多种途径和办法妥善加以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