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夢已謝幕，發舊文一篇(登於中國銀幕)，以作記念

記憶，最叫人魂牽夢縈。

就如一對隔世情人，在茫茫人海裡跌跌撞撞，互相辨認，一旦重逢，恍如隔世，雖則難記興亡事，花月總留痕。

每一個城市都有她的記憶，這些記憶不管是熣燦輝煌還是蕭條慘淡、都不知不覺地埋在每一個人的心底，就像沉睡的種子，一直等到在某個適當的年月就會自自然然地冒出來，成了當代共同的標記。

所以戲劇人（包括影視或舞台）最終追求的不是導和演的最高技巧，也不是編劇引人入勝的橋段，而是能否在自覺或不自覺底下找到這個城市此時此刻的回憶，有了回憶就掌握了現在，也看清了未來。

這段時間都在跟劇場打交道，前一陣子在北京看了賴聲川的“暗戀桃花源”的中港台版；現在又在香港排練舞台劇“梨花夢”，感觸良多。

早年，賴聲川兩手空空在台灣開墾劇場，和李立群、顧寶明、金士傑等台灣演員以即興排練的方式創作了“暗戀桃花源”。這戲我看了兩次，第一次是當年原班演員再加林青霞在香港的演出版；第二次是上個月在北京演出的新版。當年演出記憶尤深，尤其是在“暗戀“中江濱柳對著雲之凡說”好像一切都停止了。“與及老陶去到桃花源，一邊慢動作撲蝶，一邊說“放輕鬆、放輕鬆。。。”，嬉戲的同時教人鼻酸。再看這次北京版本演出，仍舊是嬉戲活潑，但總感覺缺了一樣東西，就是那種令人無端哭笑的傷感和辛酸。

這跟導演的處理和演員的表演沒關係，而是“記憶“已移情別戀，另覓情人。當年演出，充滿了“懷舊”的趣味，而“懷舊”正是打開當年集體記憶之門的鑰匙。那年代，香港和台灣正值經濟起飛，那些五六十年代生於貧窮日子的一代已開始一步一步富起來，正準備接管這個社會，他們一方面在事業上殺戮、一方面又感到心靈空虛，所以心底裡總緬懷著昔日孩提時期的單純歲月，由是種下了記憶的種子，也就樂此不疲地懷舊。這也是“暗戀桃花源”當年打動我的原因。

但是，年代變了。

正如“暗戀”裡面那個導演不停地說“不是這種感覺．．．．．”，“我記得當時．．．．不是這個樣子。“隨著時間的過去，整個城市的記憶都會轉變，尤其是在那些貪新忘舊的商業城市變得尤其快，某年某月的情懷已停留在某個荒涼角落，新的記憶快要冒出來了。

那現在隱藏在我們心底的記憶又是什麼呢？這是我在看完“暗戀桃花源”然後又參予“梨花夢”的排練時不斷思考的問題。在“懷舊”之後，我們的城市帶給我們又是一個怎樣的回憶？

九七年至今，經濟起飛期已過，從政治上的回歸到身份上的認同，香港這城市經驗了一段前所未有的路。儘管香港人仍舊營營役役、仍舊為柴米油鹽奔波勞碌，但這經驗已一點一滴地沉澱在每一個尋常百姓心底，而且會一直沉澱下去。

此時此刻，“老殘遊記”借屍還魂，化作一場“梨花夢”，夢裡方知身是客。是遊子也是歸人，兜兜轉轉，回個頭來再以香港人的身份去看一個中國故事，然後反觀自己，也許會找到一點點記憶的端倪。

(寫於梨花夢排練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