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代勃
没有人能够代言这时代
说实话,我已经没什么耐心了。余华的《兄弟》,和所有人一样,我心怀期待了很久的作品,在飞机上翻了半小时就烦了。开篇通过主人公、八岁的男孩李光头,在厕所偷看女人屁股被抓住游街的事件,津津乐道地描绘着性压抑时代,全镇男人对“屁股”的迷恋。十年前,我会觉得从想法到笔墨运用都精彩,可十年的人世间,改变的不仅仅是余华,作为读者的我,也改变了。刻薄些说,去小说论坛翻一翻,到民间独立文学刊物找一找,类似的情景描述,相同的精神内涵,真可以揪出一把,像良莠不齐的头发,余华的这缕形状很美丽,但是烫过的,发质不算佳。
当然,余华还是余华。我于是挑着读,从后往前读,就在感受到我马上就要被感动的地方,合上了书。我能够想象发生的事有多么惨,也知道作者的描述会多么细腻动人,可是我不想再被煽情了——这真是一本十足煽情的书,催你笑,等你哭,逼着你笑中带泪。使的劲儿太大。
我原先看到关于《兄弟》的介绍,包括余华的自述,都加深了我的盼望心。他谈到亲情的珍贵,人性的美,“往往在最黑暗的深处,你会看见人性的美最耀眼地闪亮着。”这本是个极正确的方向。从《活着》起,余华渐渐走出对人性恶的偏执情结,《许三观卖血记》更达到一次书写的巅峰:它是举重若轻的,它是作者比读者高明、所以读者心甘情愿被带领的,它的语言如此幽默生动精简,它塑造的形象已成为经典,光提一提“许三观”这名字,眼前就会出现画面,许三观用嘴给儿子们炒菜,许三观卖完血去喝黄酒吃猪肝。
我其实很不愿意这样说:一个人,作家或艺术家,原先多么牛X,而现在多么平常。这样的话,从我进入到所谓文化圈,就天天听着。新一代要反对老一代,更新的一代不断涌出来,然后说,旧的不行,他们是过去时。
我深信余华不是过去时。相反,他会越来越红,知名度和收入越来越高。据我听到的周围人的意见,非文化圈的人大多很喜欢《兄弟》,但是谈到《兄弟》的写文字搞电影的朋友,都失望了。一个朋友是这么说的:原先很多人说余华不好,我还不信,没准现在再看许三观,也会觉得夸张矫情呢。我连连说:不会吧,许三观我看了三遍呢。去年还看了,还是特别好。
《兄弟》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从语言上,就退步很多。虽然余华的解释是,他阅读了大师们的作品,结论为“当叙述的每个细节都写得很充分时,阅读的快感会更强烈更刺激。”他还说,“这跟我写了几年的随笔有关系。”——我以为正因如此。随笔,尤其余华所写的那类知识分子随笔,实在是很容易把语感写坏,写得半中半西。
更大的问题,是他太有野心了,中了大师情结的毒,“当我把两个时代通过一代人的命运变化写出来时,它们的价值和意义就全部显现出来了。”前阵子,大陆小说界热衷于谈论“伟大的小说”,余华说的是,“当你心里满怀着去写一部伟大作品的念头,你就不会随随便便去写小说。”——天,这认识怎么跟还没起步的文学青年一样?余华的叙事功力,他的以平淡语调叙述荒诞残酷人世的风格,和其伟大的表现两个时代的野心结合在一起,终于把《兄弟》弄矫情了。我以为,谁要一心一意只想写“伟大的小说”,谁要试图完整体现我们所经历和正在经历的时代,那是他第一不了解这时代,第二太看重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