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一件棘手的家事，我与爸爸争论起来。他变得像一团愤怒的火焰，我不再出声。已经是半夜了，我却毫无睡意，于是开始写东西。当那篇文章写完、准备关电脑的时候，我看了下时间——凌晨一点，忽然觉得奇怪：这么晚了，我怎么还没睡呢？……哦，原来我刚刚经历了两三年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就在三十分钟以前。从疾风骤雨到波澜不惊，中间只隔着一篇六百五十八字的短文。

 

我喜欢写。我曾试着这样形容写作的神妙：“在最好的时候，写东西的感觉就好像是松鼠呆在安静的树洞里，一颗一颗地把自己搬来的松果码得整整齐齐。我喜欢这样的感觉。”不知道这个笨拙而矫情的比喻能否让你明白我的意思，总之，那是一种无以名之的感受。更准确地说，写，是一种需要，就像眼睛需要光，尘埃需要长风，野马需要奔腾，夏夜的失眠者需要月光与虫鸣。从十五岁到现在，我断断续续地写了十余年，虽然没有一篇文字让自己满意，但我依然可以怀着一颗知足的心自嘲：何以解忧，惟有胡诌。

 

人生在世，有一个真正的喜好是幸运的。它在混沌之中投下一道光柱，在无聊之中萌生一点有趣，在平淡之中创造一份跌宕，尤其在你失意的时候，即使世界都落空了，至少还有这不幸之中留存的一丝万幸。这样的喜好无分高下雅俗。把玩古董固然雅，沉迷账本又何尝俗？弹琴鼓瑟固然雅，爱听驴叫又何尝俗？只要不妨碍他人，一切喜好都无可厚非。明人张岱有云：“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其实，多少人都是凭着一点喜好才保全那份孤独与深情！

 

真正的喜好应该是无目的的。我甚至觉得，任何事业的最佳境界都是无目的。为什么？目的即是杂念，不可能纯粹，也不可能真正倾心。例如，许多人自称爱音乐，实际爱的却是高高在上的舞台，剪不断理还乱的绯闻，万众瞩目的星光，——那不是爱音乐，而是爱音乐可能带来的附加值。每个有喜好的人都应该扪心自问：我是爱它本身，还是爱它所带来的东西？只有对喜好一无所求的人，才可能醉心其间，正如最纯粹的爱是不愿占有不求回报的，它源自我们目力所不能及的内心深处。

 

回到写作这个问题上，里尔克曾对一位青年诗人说得更决绝：“请你走向内心。探索那叫你写的缘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盘在你心的深处；你要坦白承认，万一你写不出来，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这是最重要的：在你夜深最寂静的时刻问问自己：我必须写吗？”

 

                                       二〇一〇年十一月四日

 

早炼专栏第二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