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还很小。有一天晚上，爸爸和八姨都出去办事了，屋子里只留下我一个人。我知道，那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知道他们不得不去，可是他们不知道我怕黑。呆在灯下，更觉得旁边的房间黑。黑暗里藏着一些东西，它们都很轻，很安静，连呼吸都悄无声息。它们躲在门后面，柜子里，桌子下面，电视机里，下水道里，甚至吊扇的叶子上都是它们的栖身之所。那些叶子上一定有很多灰，可是它们不嫌脏，它们也不会留下脚印，除非不小心。这时候，它们都静静地呆着。它们喜怒无常，有时会一直很有耐心地匍匐在角落里，偷看我，有时却会一拥而上，像黑色的巨浪一样吞没我。这时候，它们都静静地呆着。呆在黑暗里。它们像是在等什么，等我在恐惧和愤怒中冲向它们吗？我决定把剩下的灯都打开。动作要快，每一次把手伸向黑暗中的开关都是冒险。即便是靠近黑暗的边缘都可能被它们吸过去，就像爸爸吸面条一样，何况是把自己的胳膊伸到黑暗里呢？但我还是麻着胆子，打开了一盏又一盏灯，直到所有的房间所有的灯都亮起来。——我以为光明多一点，黑暗就会少一点。我错了。黑暗并没有减少，它们只是撤到了屋子外面。我能感觉到它们，它们匍匐在屋外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在更远一些的地方，还有它们无数的同类。每一个屋顶上，每一扇窗外，每一堵墙下，每一个被黑暗笼罩的角落里都有它们。它们也有一部分留在我的屋子里，就躲在那些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我看见阳台那扇门后有细雨一样的闪光，那就是它偷窥的眼睛，它变得窄窄的，藏在门后。于是我猛地打开那扇门。我掀开床单，蹲下来扫视床下面，手里攥着撑衣竿以防不测。我大喝一声打开八姨的衣柜。我像它们一样静静地站着，然后突然跳起来，使劲跺脚。我喊。心脏像愤怒的拳头敲打胸口。我不能安静，一旦静下来就会听到各种诡异的声响，那是它们在骚扰我，恐吓我。必须用各种声音来填补这单薄的光明。当我把自己折腾得心力交瘁时，困意袭来，我不得不爬到床上去。我明白这是极其危险的，它们随时都会趁我懈怠时靠近，但我不得不躺下。即使有无数细微的声音干扰，我也还是断断续续地打着瞌睡。在意识清醒的时候，我仿佛堕入无间地狱，惩罚与时间一道被无限拉长，无有时间，无有轮回，无始无终。忽然钥匙响。门开了，爸爸和八姨走了进来。我若无其事地躺着。那一刻的心思就像雨后，黑电线上一颗硕大的水珠终于滴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