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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不了文海贩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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娭毑,要不要吃茶?
娭毑点了点头。于是跑到餐厅泡茶。那个灰绿色的带吸管的塑料杯,是专给娭毑喝茶用的。吹凉了,递上去。娭毑的右手从烤火被里慢腾腾伸出来。从出院到如今,她左边的手脚还是不灵活,经常疼。接过杯子,仿佛手心里托着一片云,慢慢送到嘴边,吹了又吹,小心翼翼嘬了一点点,烫。我拿过来用手捂着,等凉得差不多了再送过去。
塑料杯子泡茶还是不如瓷杯子泡的好吃,娭毑低头看着水杯说。
可是瓷杯很重,我想着。
停了一下,娭毑又说,灰城的水也不如央城的好喝。
细姨给娭毑喂饭,娭毑衣服上洒了些汤。细姨拿卫生纸擦了。
不晓得来福在哪里,娭毑忽然说。细姨笑着说,来福啊,死啦!早就死咯。娭毑也笑了,嘿,要是死咯,她陈雪良生也要给我生一只出来!于是大家都笑了——娭毑今天精神蛮好,她还会说笑话。
来福是条通人性的狗,在城陵叽大伯伯家活得好好的。陈雪良?那是我大伯伯的老婆!
细姨和爸爸都不在。娭毑要解手,我和张希马上站了起来——居然顺利完成任务。真不容易!再看看重新躺下的娭毑,她久病的脸上露出一丝隐秘的笑意,居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娭毑好可爱。细姨服侍她真不容易。
夜里休息好了,白天就精神好。睡得不好,第二天就会说胡话。那天,她背着细姨跟我说悄悄话。说晚上想起来解手,就喊。你细姨就讲:解么子手,没有!娭毑叹了口气,接着说,有钱就好咯。你看,我前一向荷包里还有七十块钱,现在就找不到哒!
我不作声。心里想,娭毑真是糊涂了。细姨实在是细心人,讲到照顾娭毑,家里头没有比她更尽心的了。再说,古人讲“久病床前无孝子”,这话实在不是贬义。这一向都是细姨服侍娭毑,日日夜夜守着,什么人都会有倦怠的时候……换了别人,能有这么细致?娭毑真是老了。老小老小,她现在就是像小孩子一样娇气,不懂事。况且害病的人原本就容易抱怨。
这边厢我在想事,娭毑还是自顾自念叨:有钱就好。有钱就好。有钱我今天就到央城去……我说,娭毑,现在路上都是冰,我们走路都摔跤,哪里有车啊?她深灰色的瞳仁亮了一下,又朦胧起来。抬起下巴,吐口气,气呼呼地闭了眼睛,不再说话。
要他把吊香的单子列一下,排了半日都冇排清楚,哎,到时候硬要一个四方八路都认得的人,不是别人来吊香,你不认得,连人家名字都冇记,别人就会有意见……讲是讲冇得人,到时候只怕也有个几十桌。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娭毑是在唠叨自己的后事。
停电了。大家都围着煤炉烤火。娭毑抬了一下眼皮,王童啊,你不想妈妈啊。我就喊王童,娭毑和你讲话,你怎么不答应?王童站在沙发边上看动画片,入了神,谁都不理。晚上吃饭,盛了一小碗肉汤给娭毑——王童就不吃肉汤了。
……
还有好久立春啊?娭毑看着我,问。
翻手机,一边回答:还有……九日。
哦……九日……
爸爸在旁边说,立春就好哒,一热和起来你老人家就可以自己走路,我们就回央城去!
过了一两天,娭毑又问。我说还有八天。
八日?现在应该只隔七日吧……
我犹豫了。没带手机。这两天睡得天昏地暗,我也弄不清立春是哪一天了。
……娭毑,我也糊涂了。
下午,大家有事都出去了。连张希也出去了。剩我一个在家陪着娭毑。娭毑困了,眼睛闭着。我说娭毑你困下来不?娭毑睁开眼睛说,好咯。我把对面的长沙发铺上一床棉被,枕头放好,正中间铺一块布,省得娭毑尿湿被窝。什么都准备了。就把娭毑扶过来。
总算扶到了岸。中途跑开一次,拿小枕头垫在她颈下。
大冷天,折腾得我背上直发热,就弯着腰对她说,娭毑啊,别的老人家病了都那么轻,你还这么重,起码可以再活二十年!
娭毑嘿嘿一笑。意思是,把我当细伢仔?哼,我心里清楚得很!
刚才吃晚饭,细姨忽然起身往卧室去了。娭毑在屋里喊——细姨耳朵真尖。
一会儿,细姨笑着回来了。细姨说,姆妈有味嘞,我问她什么事情,她就讲,我背上有小字,现在是一句话了——原来是背上的衣服皱着,躺着很不舒服。
我拿着纸笔,向娭毑问一些央城的旧事。因为这次我想把碎镜子写完。不知怎么说到了下街头的姨爹。娭毑说,早先是谁跟他讲,要帮胡娭毑想副好寿联,我讲,写什么,我这里早有了。说完就不作声了。我忍不住问,是什么?问了两遍,娭毑开口了,话说是,一生一世二五六。
二五六?我没反应过来。爸爸就说,打麻将!我恍然大悟,难怪,我不会打牌。那下联呢娭毑?娭毑停了好久,说,万古千秋杠上花!
我们都笑了。爸爸补充道——横批:三缺一!
这就是我的娭毑胡珍保。今年七十四。生在元宵前一天,幼时请私塾先生教了几年,后在岳阳女子学校毕业,资本家的独生女,王弼时的老婆,六个孩子的母亲。爱打牌。爱热闹。爱钱。爱埋怨。爱说笑。一生坎坷。她的故事可以写一部书。但我担心那样会让她的一生变形,消失了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