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读到傅庚生先生所著《中国文学欣赏举隅》,著者开篇便对“诗无达怙”之说予以批驳,傅先生认为,如果人们对于诗作不能有准确的理解,那么读者与作者之间的交流又有何依凭?读者又怎么可能被作品所打动?傅先生是一位敦厚直谅的学者,《中国文学欣赏举隅》也是一本好书,书中的赏析与品评大多都称得上精辟独到,切中肯綮——可是他的这个说法我想了又想,终究不能同意。行文至此,接下来我本该进行一番论述,提出自己的不同意见,并就此展开议论了,可我没有这个打算。我想说的不过是:就我个人而言,写东西并不是想求得别人的理解或相互温暖。我不相信这些。“诗无达怙”是陶澍提出来的,但他的说法也和我不搭调。如果说文学世界真的是纸上空城,那么我的写作也只是我一个人的空城计,我在自己的疆域中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场戏——真正的观众也只有一人,那同样是我自己。那么我为什么要将自己的东西展示给别人看呢?我不能回答自己。也许是因为无聊吧,就像我在《空城计》中说的那样。
终于提到了《空城计》。这是一篇混乱、糟糕的文章,支离破碎,如同卡夫卡的梦呓。我就像一个面对警察质问时性急而又口吃的嫌疑犯,咬牙切齿地想将自己的想法顺畅、清楚地说出来,可越是急切越是说不清,越是辩解越发显得可疑。这就是我现在的处境,尴尬,窘迫,紧张,急躁,混乱,甚至有点神经质——如同青春期的中学生一样不明所以、手足无措。在稍微安静些的时候,我为自己提供的解释是:我正处在这样一个时期——旧的思想已经碎裂,新的却还没有坚挺地树立起来;已经不那么幼稚,可还是不够成熟。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尴尬的阶段,身份可疑,无处安身。《菜根谭》有句:“面上扫开十层甲,眉目才无可憎;胸中涤去数斗尘,语言方觉有味。”我尽力涤除了那么多,现在却没找到更好的来代替……也许这个解释是对的。这个世界太硬了,我重换了一副新牙,可它们尚未长好——还咬不动太过坚硬的食物。
三四年前的某一天,似乎是晚自习后回家的路上,七朵云看似漫不经心地向我透露,他正在写一篇小说。是个中篇,关于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已经写了大约七千字,他说。写完了给我看,我想了想,说,我也想写……七朵云斜了下嘴角,嗯……小说不像别的什么东西,不是每个人都能写的,要有一定的天赋。
要有一定的天赋。我有吗?我这样问自己。我已经写了《我与杜甫》,写了《卡卡的爱情灰烬》,也许还可以算上那个只开了个头的木耳的故事,我把它称作“央城未央”,央城未央——央城至今没有竣工。这是我最想写的故事了,念念不忘。是啊,也许就是从那以后,一直想写小说,或者是想证明自己拥有那种值得骄傲的“天赋”。现在想到七朵云说这句话的口气,我会觉得好笑,可是,说真的兄弟,我有这种“天赋”吗?
不知道。
那就写吧。就这样写下去吧。也许我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种天赋,甚至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这样的天赋,可是,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不经意地一转身,哎呀,我已经写了这么多小说了,真不敢相信,它们都是我一字一句写出来的!那么多!不容易啊,真的不容易啊……
……
不只是小说,还有那些文章。我固执地、一厢情愿地想象,那么多的文字,都蜷缩在那个隐秘的角落里,等着我走进去,把它们带到这个世界。那都是我的文字,我一个人的文字。这是幻想,我得承认,我喜欢幻想,可我不是一个耽于幻想的人。事实上,最近这两年,我写得很少——我在准备着,时刻准备着,我假装谦虚,去学习,去寻找,去领悟……我蓄谋已久。地下的岩浆积蓄融汇,地上的人们,不能看见,不能察觉,可是终有一天,它们将会不能禁止、喷薄而出。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