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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谐儒释道以人为本分享杂谈 |
有些人的作品随着时间的推移被人们渐渐的遗忘,而有些人的作品随着时间的流逝,却像陈年老酒一样越来越淳厚,越来越耐读。汪曾祺的作品属于后者,读后难以忘怀,再读,难以释卷。魅力何在?我认为凝聚在汪曾祺作品中的核心价值内容,是他的和谐的美学思想和美学精神,这样的思想精神让他的作品在处理与生活、与人物、与语言的关系上,体现出从容淡定、虚实映照的人道主义的境界和中国化的艺术品格。
一、挖掘、分享日常生活的诗意
汪曾祺是一个善于阐释自己作品和美学思想的人,他说:“我的作品不是悲剧。我的作品缺乏崇高的、悲壮的美。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这是一个作家的气质所决定的,不能勉强。”在具体到如何不深刻不悲壮的方面,很多的论者已经注意到汪曾祺作品中的对日常生活诗意和美感的描写是他创作的一个标志,在这方面已经做了大量的研究和探讨。汪曾祺说上述话的时候不是谦虚,而是有些自负当然也可理解为赌气。上个世纪70年末新时期文学开端的时期,洋溢着的都是激情与理想、启蒙与改革的主旋律,英雄和改革者,受难者和反思者,是那时的“当代英雄”,而悲壮和崇高也是此时审美的主潮。但汪曾祺却异想天开(这是从我们的视角来看)地发表了《受戒》、《大淖记事》、《异秉》三部不太合时宜的三个短篇。说它不合时宜一点也不过分,汪曾祺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他曾经略带自嘲地说,我的小说上不了头条。在80年代那样一个意气风发、人心思变的社会转型期,确实需要呐喊、呼啸的声音,需要壮美、崇高美来鼓舞人们变革的斗志,事实上,很多作家和作品也因此获得了成功。汪曾祺这三篇小说有点偏离时代的主潮,一,解放前的日常生活,二、人物的非英雄化,三、非崇高的悲剧美学。这当中的《大淖记事》按照习惯的斗争的敌对模式最可以写成悲剧性的劳动人民与统治者的冲突,但汪曾祺却淡化了,按照今天的说法不是被淡化,不是汪曾祺故意淡化的,而是他按照生活的本来的面貌写就的,高邮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类似锡匠和平抗议的事件,当然还是和汪曾祺自身的美学思想相关。如果是一个追求壮美的作家,肯定会将锡匠抗议的事件写得波澜壮阔,写得大开大合,惊天动地。
而对汪曾祺来说,《受戒》、《大淖记事》等就是寻求挖掘和表现日常生活的美感和诗意,它在《受戒》的创作谈中这样说:“是谁规定过,解放前的生活不能反映呢?既然历史小说都可以写,为什么写写旧社会就不行呢?今天的人,对于今天的生活所过来的那个旧的生活,就不需要再认识吗?旧社会的悲哀和苦趣,以及旧社会也不是没有的欢乐,不能给今天的人一点什么吗?”一贯行文平和的汪曾祺破例地在短短的一百一十三个字连续使用了四个反问句,表示他的理直气壮和对那些僵化的文学观念的不满。记得多年之后,姜文在拍摄根据王朔小说改编的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是因为说过类似的话,其实,文学的功能在挖掘表现日常生活的诗意和美感应该超越时代政治的限制,清明的政治社会格局下存在这黑暗的角落,黑暗腐败的旧时代或反动时代里也会有人性的美和生活的美的闪光。这是对生活的认识,也是文学的基本价值观。
这里面其实包含两层含义,一个是日常生活的美感是不受时代限制,不受道德限制,旧社会也好,新社会也好,美是存在的,生活着就能发现诗意的存在。还有一个就是日常生活甚至日常琐事也是会呈现出文学的美和生活的诗意。前者可以以《寂寞与温暖》作证,汪《寂寞与温暖》是容易被人忽略的一个短篇,但汪曾祺几次说到自己非常喜欢这篇小说,这篇小说写的是文革期间汪曾祺下放到张家口的一段生活,有些夫子自道的味道,但写的却是文革中知识分子苦难精神生活中难得的一股暖意,而这暖意恰恰来自当时的一个领导。至于写出日常生活的美感,《受戒》和《大淖记事》相对容易理解,因为《受戒》中通过小英子和明海的童年视角以及萌动的初恋加之大自然的美好风光,是极容易呈现诗意的,《大淖记事》中的民俗风情和十一子和巧云的恋爱故事本身也是诗意的浪漫的。而汪曾祺作品的诗意还存在着那些近乎庸常和琐碎的生活中。《异秉》的发表更是能够说明汪曾祺对这一美学追求的坚定和自信。《异秉》原是发表在1948年3月《文学杂志》上的一个短篇,当时的时局和文学格局不可能让这篇小说产生影响,也自然不可能引起文学史家的注意。由于汪曾祺在1980年5月的重写和重新发表,以至于一些文学史家认为是新时期文学30年最好的短篇,“建立了当代汉语短篇小说乃至整个汉语叙事文学的一个暂时还难以超越的标高”(郜元宝《从《异秉》说开去》2008年第七期《广州文艺》)。
原因是汪曾祺的美学思想中有一个隐蔽的价值取向,就是与读者分享的观念。我们现在的作家在面对日常生活时,往往采取照相现实主义的方法,只是呈现日常生活的面貌,而忽略一个作家的责任。他个人可能在作品中得到了宣泄和快乐,但忘记了小说是要面对的读者的。一个人的美感和愉悦是可以独享的,而作为一个作家,他的喜怒哀乐是不可避免要和读者分享的。现代主义和传统现实主义的差异就在于有无读者意识,汪曾祺从不标榜自己是现代派,因为他认为文学要“有益于世道人心”。具体怎么才能有益于世道人心,他在《自选集》的序言中写道“检查一下,我的作品所包涵的是什么样的感情?我自己觉得:我的一部分作品的感情是忧伤,比如《职业》、《幽冥钟》;一部分作品则有一种内在的欢乐,比如《受戒》、《大淖记事》;一部分作品则由于对命运的无可奈何转化出一种常有苦味的嘲谑,比如《云致秋行状》、《异秉》。在有些作品里这三者是混合在一起的,比较复杂。但是总起来说,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对于生活,我的朴素的信念是:人类是有希望的,中国是会好起来的。我自觉地想要对读者产生一点影响的,也正是这点朴素的信念”。“要对读者产生一点影响”,正是这样的分享的理念让汪曾祺在写作时,没有顾影自怜,他发现美,挖掘了美,但他用他的笔呈现出来,并和读者共同享受。这也是他的作品能够至今打动人、让人迷恋的原因。不是日常就有美感,也不是脱离宏大叙事就有生命力,文学的生命力在于与读者的互动过程。
二、抒情的人道主义的文学观
汪曾祺的小说缺少冲突,没有太多剧烈矛盾,他对人物充满悲悯和同情,他对暴力美学是鄙夷的,连锡匠们的反抗都是沉默的顶这香炉跪在县政府的门前。他作品中人与人日常交际时的方式当然也就更平和,更没有剑拔弩张,他笔下少有刻薄和尖刻的人物,连《异秉》里的嘲谑也带着悲悯。和沈从文不一样的是,沈从文写的乡野男女,容易有野性的大自然的诗意,汪曾祺善写小人物尤其是市井人物,市井人物往往与市侩气联系一起,但汪曾祺笔下的市井人物有着一种天然的书卷气,那些无论是高邮城里的的店主、画师、医生、教员、匠人、学徒、工友,还是张家口的茶客和北京南城安乐居的酒友,,他们并没有接受太多的儒家教育,却拥有一颗仁义之心,助人为乐。《岁寒三友》或许应看作汪曾祺人际关系的理想模式,王瘦吾、陶虎臣和靳彝甫“都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对人从不尖酸刻薄。”“对地方公益从不袖手旁观。”王瘦吾和陶虎臣在靳彝甫需要资助的时候,为其凑足路费,让这位有才华的画师外出求生;靳彝甫在王瘦吾和陶虎臣生意破产、濒临绝境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变卖了祖传的三块田黄石章。就像 石杰教授论述的那样:“的那样这里几乎没有激烈的矛盾冲突和尖锐的角逐争斗,父母兄弟姐妹间恭孝友爱,邻里乡亲间互助和睦,朋友间相濡以沫,同事间宽和谦敬。人们终年生活于一种和乐安宁之中,即使偶尔生出的怨恨,也带着几分无奈与和缓。”(《和谐:汪曾祺的艺术生命》,《中国人民大学学报》1995年第1期)
一个作家的美学思想的构成必须有坚实的哲学基础来奠定,美学思想是哲学氤氲出来的精神花朵。汪曾祺的和谐美学的建构自然也离不开哲学的滋润和照耀。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汪曾祺似乎是一个性情自在的艺术家,很少谈论深刻的哲学问题。其实,汪曾祺的哲学意味不那么强烈外在,在于他打通儒释道的哲学通道,已经化哲学为艺术、化哲学为文学,甚至化哲学为语言了。所以人们看到的汪曾祺和作品常常是一个平和的自然的外表,却不知这平和的表象是化百炼钢为绕指柔,在他充满乐感的语言湖面下其实沉淀着哲学深厚的湖底。
一般认为汪曾祺是一个儒者,汪曾祺自己也表述深厚儒家哲学的影响,他说“我有个朴素的古典的中国式的想法,就是作品要有益于世道人心。过去有人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得失者先是社会的得失……一个作品写出来放着,是个人的事情;发表了,就是社会现象。作者要有‘良心’,要对读者负责。”〔(《作为抒情诗的散文化小说》,见《上海文学》1988年第4期。)他关于抒情人道主义的自我论证,也是说明他入世的文学观。前面笔者已经论述过,他笔下的那些人物以及所体现出来的人物精神都是以仁爱之心对待世事和人情世故,
看似散淡的汪曾祺,其实一生的经历并不平凡,解放前他经历战乱,解放后经历了历次运动,甚至在文革结束后他还被清查了一段时间,在诸多的右派作家中,他虽然不是最苦难的,但他的文笔却是最平淡优美的。由于拥有有一颗平常之心,他常常找到精神层面上的某种平衡。这种平衡,这种平衡应该说是儒、释、道等传统哲学的融合使之能面对人生的各种变故。这样的人生哲学其实传承的中国传统文人的脉络,特别是陶渊明、苏轼、归有光、郑板桥、废名、沈从文等这样一脉带有出世情怀的文人雅士,陶渊明在动乱的东晋时代气氛,没有放弃他清醒的自然观;苏轼在朝廷的起起落落,并没有影响他的人生价值和文学价值的实现,郑板桥也是汪曾祺在作品中多次提到的一个文人,郑板桥入世又出世,意味是融儒释道于一身,足见汪曾祺心向往之;归有光、废名、沈从文的文风在影响汪曾祺的同时,他们的哲学人生观也自然浸入到思想的血脉。
汪曾祺早期的小说里有着强烈的道家哲学色彩,《复仇》虽然取材于佛家的故事,但以《庄子·达生》中的“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不怨飘瓦”为题记,小说最后一句“他凿在虚空里”,是对虚无的一种刻意表达。而《鸡鸭名家》里余老五则近乎庄子笔下庖丁式的人物,物我两忘,自得其乐。晚期的小说,主要通过人物逍遥旷达的生活态度来传递作家的艺术化的生存理想。《徙》是一篇庄子味道极浓的小说,或者说是一篇《逍遥游》的小说版,篇名《徙》和人物名高北溟都取材于《逍遥游》,小说中的高氏姐妹的命运和《逍遥游》中的鲲鹏和蜉蝣意境诗意的呈现。《鉴赏家》中的季匋民都有浓厚的出世思想,与果贩叶三结为至交,同室论画,视为知己。这种率性而为、旷达超脱的人生态度不仅《故乡人》中的王淡人,是以汪曾祺的父亲为原型的,王淡人身上“一庭春雨,满架秋风”般的闲适淡泊、致虚守静,返朴归真也自然而然地“遗传”到汪曾祺的身上。汪曾祺常常自比酒仙,《安乐居》就是他生活的写照,“真我”和“艺术的我”在汪曾祺身上完美的统一,内心的和谐和精神的和谐得到升华。
儒释道的思想对汪曾祺的影响最终形成了独特的“汪味小说”,这“汪味小说”的精华就是一种独特的现在看来会流传久远的汪氏禅味语言。很多人喜欢汪曾祺的语言,认为是地道的中国风格,这没错,但他的魅力何在,我认为汪曾祺的语言充满禅味,这不仅是佛家之禅,而是融合了儒释道之后的汪氏禅味,在《鉴赏家》里有季匋民和叶三的对话:
叶三大都能一句话说出好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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